边疆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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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 塔

4月14日

我在版纳有个舅舅,不是亲舅舅,但血缘没出五服,知道时我已离开了版纳。

我的姥姥家是个大家族,在山西沁源。抗战时,那里是老根据地。抗战八年,没出过一个汉奸,没成立过一个维持会,为此受到过中共中央的表彰。

因为是老根据地,参加八路军的人多。解放战争时期随部队出来的人也多。太岳根据地的老部队有一支到了云南,我在云南的亲戚也就多。可我印象中亲戚大都在昆明,不知这里还有个舅舅。

舅舅叫郭安和,已经80岁,是1950年来云南的南下干部,在勐腊县做商业局长,已经离休。很多年前我们在北京见过,印象不深,这次来版纳,大姨专门嘱咐我去看看舅舅。舅舅住在小勐侖,去小勐仑要经过橄榄坝,也是到版纳的旅游。

一夜雷雨,清晨的景洪出落得灵秀。去小勐仑的高速路还在维修,走沿澜沧江的老路。这里我在40年前走过,那时更苍茫,更原始,没有这延绵不绝的胶山,没有这层层飘落的梯田,没有这一个接一个的村寨,没有这一片连一片的茶园。

西双版纳是傣族自治州,下辖三县。其实傣语西双是十二,版纳直译是稻田,事实上是指行政区域,知青习惯的解释:十二个村寨。历史上这里是否以十二个村寨起家,搞不清。但有一点,和邻近的泰国、缅甸有着扯不断的关联。特别和泰国,本就是一个民族。同样讲傣语,同样过傣历年(泼水节)。皇族是同一血统,每年傣历年,都会邀请泰国皇室参加。

版纳是傣族自治州,但远不止傣族,大点的民族就有14个,是一个多民族的家园。

我知道西双版纳是在小学,那时和苏联合作,拍了部电影《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印象深刻。知道那是个遥远的地方,有着中国最大的热带雨林,有着众多的植物、动物。最重要,有着众多的少数民族。后来又看了《遥远的勐龙莎》,《山间铃响马帮了》,奠定了我最早对西双版纳的认识,也促成了我插队到这里的选择。

真来了,三个年头的生活,40年的关注。对版纳了解了多少?有感情,有关切,有认识。客观的说,是对这里的汉族群体。为什么这么说?对少数民族,雾里观花,了解少得多。

我在版纳的三个年头,是生活在农场,那里的人们也来自五湖四海,也有当地的少数民族。但主体是汉族,甚至不是云南的汉族,和当地少数民族离得远,有隔膜。

这里虽然是傣族自治州,但从文化角度看,佛教文化影响有限,傣族仍是少数民族。版纳的城镇、交通枢纽都是汉人居多,无神论,也只通行汉语。我们在版纳期间,会说汉语的傣族更有地位。因为能和汉族交流,融入主体文化,利益更多。

从历史上看,汉族文化深入这里已有1700年。三国时期的诸葛亮七擒孟获,就和这里有扯不断的关系。至今这里的傣家还在传说,傣楼就是按照诸葛亮的帽子建造,放孔明灯、赛龙舟早成为傣族的传统。

其实我以为,真正的民族融合源于近代,源于民主改革。

我们来时,这里的交通枢纽、主要城镇已经是汉族的领域。但稍微往山里一走,就是民族地区。这里少数民族多,有多少,我始终没搞清。一个傣族就分为水傣、旱傣、花腰傣。其实因为这里的交通闭塞,交流困难,语言差异,细分下去,三里不同群,五里不同族,如果按当地人的分法,版纳地区56个民族都不止。我就见过穿着清朝服饰的“少数民族”,其实你细问,他们告诉我,他们家族是清初发配来这里,原籍江苏。

上世纪50年代。先是解放大军进驻,随即成立农场,湖南移民进驻。我们可以说是第三批,尽管之前也有昆明知青进入,那是少数。

我们来时,这里还依然闭塞。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没电、没电话、没报纸、没公路交通。一条小土路,最现代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我所在的关坪十队只有一辆,仅供司务长赶摆采购。

真是一张白纸,老工人甚至连酱油、醋这些最基本的生活资料都没有。更别提收音机、电视。就这,还是当地的楷模,少数民族的榜样。因为毕竟有煤油灯,有菜地,有自行车,场部有电话、汽车、小学校、卫生所。

我们来这里,参加了这里的民主改革。那时叫政治边防,帮助少数民族划分成份。有了成分就有了差异,有了阶级斗争。傣族文化有了深层的变革。

至今想起我刚来版纳,到寨子里,傣族还用火镰取火,点松明照明。如何制造松明?把松枝的皮剥去,使松树油脂聚集,过一段时间,把聚集了松树油脂的松枝砍下,砍成一尺左右,一段一段,点着有亮,爱冒黑烟。

那时我到小勐养,见过几乎是裸体的佤族,只围着一条草裙。已经知道花钱,但钱没地方搁,卷成卷插在耳洞里。他们的耳垂都有很大的洞,挂着动物的牙齿。我也见过用纱布遮脸的麻风病人在街上乞讨,漫游。

但那时文明毕竟进来了,在景洪,上层头人已有瓦顶的傣楼,有很现代的内装修,电灯、电话。他们的子女到昆明受教育,甚至到英国、法国,那时景洪最现代的住宅是几栋法式别墅。那是殖民者留下的记录。

知青到来,把大城市的文化带到这里,大大推动了边疆的进步。

版纳历史上的落后,源于闭塞。我们在时,从昆明到这里,坐汽车也得四天,更别提马帮。40年过去,有了高速路和飞机场,到昆明,汽车只需十小时。坐飞机四个小时可以直达上海、北京。闭塞走了,文明来了,版纳焕然一新。

途径橄榄坝。这里是傣族文化的重镇,据说如来佛祖曾在这里讲经,古代的傣王就住在这里。有最代表傣族文化的村寨。这里富,不仅有最漂亮的傣家竹楼,而且这里的竹楼都有篱笆围成的院落,种满水果蔬菜。寨子门口、中心都有洁白的缅寺佛塔,成片的“挨刀树”。

“挨刀树”是一种速成树种,随时砍,随时长。不仅长得快,而且富于油脂,容易燃烧,是傣家的烧火材料。

现在的商贩也摆脱了压抑,到处在卖水果。稀奇的是版纳的水果也变了。当年的菠萝,拳头大小,又酸又辣,不彻底放熟,辣的没法进口。如今的菠萝一个就两斤多,菠萝汁糖多,甜的黏手。 名字也变了,叫糖水菠萝。

芒果也不一样了。过去的芒果,鸡蛋大小,又酸又涩。如今的“象牙芒果”,黄中透青,一扎多长,远远的就透着香气。与昔日比,完全是两种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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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勐仑的傣式饭店

这里离缅甸近,随处可见卖硬木雕刻和珠宝首饰的商店。华丽的傣式水榭、楼堂会所,坐满操着不同口音的游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傣族姑娘招待着人群,一派节日的祥和。

西双版纳是我接触过的少数民族地区最和谐的。这里没有民族文化的对立和恪守,没有大规模的民族冲突,一切都在随着时间的延长而融合,一切都在随着近代文明的渗入而变革。

民族自治怎么理解?怎么贯彻?是一个经久不息的议题。特别近年围绕西藏、新疆,争论很多。

什么叫世界一体化?怎么一体化?什么叫多元共存?怎么共存?什么叫民族文化?什么叫文化差异?这差异与文明、落后是什么关系?文化不等于文明,走向文明是否需要改造文化? 历史的趋势是什么?太值得探讨。

西双版纳为这探讨树立了独特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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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媳陈袅袅和傣家姑娘 Av6.3 Tv1/250 Iso320

版纳的舅舅    (下)

11点赶到小勐侖。

小勐仑是版纳的旅游重镇,凡来版纳者,大多都要到小勐仑。原因这里有中国第一个热带植物园。

云南是中国的花卉大省,每年都有享誉世界的花卉展销。植物园也多,昆明有“云南植物园“,景洪有”西双版热带植物园”,名气最大,小勐仑的“中国科学院热带植物园”。

小勐侖植物园有名,源于它的历史。它是上世纪40年代,由著名植物学家蔡希陶在国民政府的资助下在这里创办。蔡希陶对云南人民有大贡献,不仅民国时期引种了橡胶和各种热带水果,还从美国引种了“大金黄”烟叶,有了享誉中华的云烟。一定意义可以说,这里是西双版纳热带农业经济最初的摇篮。

植物园我熟悉,这次来主要是看安和舅舅。打听,这里地方小,安和舅的资格最老,人们把我们领到镇上小学校。这是小学校旁的一座临街的三层楼。底商朝街面出租,二三层背街,他和大女儿、外孙居住。

安和舅,抗战后期参军的老兵,身体已见衰老。清癯的面颊,消瘦的身材,腿脚已经不灵便,走路要拄拐杖,可记忆力却出奇得好。妻子刘彬燕、儿子郭悦、儿媳陈袅袅都是初次见面,寒暄过后,舅舅请我们全家吃傣餐。

来到版纳,儿媳袅袅刻意买了一身傣家姑娘的行头。走进村寨,这里正在“驱鬼”,袅袅成了目标。一群孩子围着袅袅、郭悦泼水,闹成一片,饭还没吃已经成了落汤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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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坝傣式商店

饭后彬燕、郭悦、袅袅在妹妹云花陪同下逛植物园,我和舅舅慢慢聊。

舅舅不简单,1945年参加了八路军,赶上了日本鬼子的受降。紧接着就参加了上党战役。上党战役是解放战争的第一仗,当时毛泽东在重庆谈判。阎锡山在晋东南上党地区和陈赓干上了。国共双方都知道此役关系重庆谈判结果,谁都输不起,也就打得格外惨烈。

他告诉我,老爷岭一战,天下着大雪,为了防止暴露,棉衣都反穿着。打阻击,陈赓下了死命令,一步不许后退。敌人跟羊群似的漫山遍野,一个团上去,一仗下来就只剩半个团。部队损失很大。那时战士们说怪话“当兵好,当兵好,死了穿件烂棉袄”。那仗打得苦,也把阎锡山的威风打下去了。

打完上党战役,部队就离开了根据地。参加了1946年的临汾战役,晋南战役。解放洪洞,中央表扬他所在的32团“纪律严明,空进空出,两袖清风”。后来南下中原,参加了淮海战役,那仗打得没日没夜,没前方没后方,打成了一锅粥。伤亡大,几个月就换一茬人。淮海战役后下江南,仗打得更急,一路走一路打,从中原一路打到海南岛。解放了海南又解放西南,跟着陈赓一路走到云南。那时他在司令部工作,经常见到陈赓。他说陈赓很和蔼,爱开玩笑。1950年他们到云南,先是在滇西剿匪,后又调去解放西双版纳。那时步行,爬大山,从昆明出发,12天就到了普洱,又打了8天到勐海边境。

那时的景洪就是一个大点的寨子,很穷,全是竹楼,只有三栋法国人盖的砖瓦结构的别墅。再后来部队改为边防军。1955年舅舅复员到了地方。先是在思茅地区行署,1959年调到勐腊县,任商业局长,一干就是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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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一家合影

边疆艰苦,也累,干不完的工作,舅舅直到30岁才结婚。我的妗子是云南人,前几年已经去世。舅舅怀念妗子,他告诉我:文化革命他成了“走资派”,整天挨斗,带着高帽游街,受尽屈辱。这里也没个亲人,躲无处躲,藏无处藏,真想和他们拼了。可不甘心那,“那时全靠你妗子支撑,不然活不到今天。”

舅舅还告诉我:全国解放后回家,家里成了富农,受到批斗。至今提起他仍很气愤,“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却在斗我的家。沁源抗战八年,上下一心,没出过汉奸。粮食都支援了部队,房子都让日本人烧了。土改时要啥没啥,哪来的富农?”

舅舅惦念尚在世的家人,问了我所知道的所有北方亲人的情况。他很怀旧,他告诉我,“你妈妈从家里出来的早,没跟我说,比我参加革命还早”。他跟我谈起家乡我没见过面的老人,我只能默默地听。我知道他太需要一个听众,一个能够讲讲家乡和亲人的听众。

舅舅现在是勐腊县资格最老的干部,每个月3000多元退休金,医药费全报销,在整个西双版纳也属于待遇最高。他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有两个外孙,两个孙子,他很知足。

他到云南快60年了,对这里已经适应,但他经常想家,想他的父母。他的父母1969年已经去世,他想回去扫墓,想最后看看家乡。

他从我这里知道了昆明亲人的电话。我至今都觉得奇怪,昆明仅我们王庄老家的亲人就有三家,有亲戚关系的不止十几家,都是南下干部。文革时期,仅一个64医院就有14个有亲戚关系的郭氏子弟。他竟然没有联系。

想想也难怪,那时从昆明到版纳比到北京都难。

看着这个少小离家,百战戍边,气高身衰的老人。一句唐诗涌上心头:“醉卧疆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知道,他已经很难回去了。此时我内心泛起一股辛酸,一股默默的悲怆。

(当我写完游记初稿的时候得知,2009年,安和舅舅在女儿、女婿的帮助下自驾开车回到了沁源老家,祭扫了祖坟,完成了心愿。2010年去世,多么可敬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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