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内蒙古 序 2022年6月20日

(草原夜幕)

        这是2012年的一次旅游记录。盛夏,耐不住北京的酷暑,自驾从北京穿越内蒙锡林郭勒草原,沿国境线向东,直至漠河。一路,所见所闻做了大量的记录。

       2020年初,武汉疫情暴发。几乎是一瞬间,世界被病毒凝固。面对天罗地网的重重封锁,我们选择了不打疫苗,以中药对抗疫情,归入另类,被种种政策限制在家中。

       不得自由出入,我选择了静下心来整理自己的游记。

开始写这篇游记已是2022年六月,疫情已接近尾声,距离那次旅游整整10年后。拿着笔犹豫,写与不写成了问题。为什么?

此前,疫情已经延续了两年,我也因此,重写了80万字的游记,并在海外“优酷”以朗诵发表。后经朋友提示,开始在国内网络“西瓜视频”转播。才发现有大约10%的篇幅被网警以“社会不宜”的名义删除。我开始警觉,开始自我检查,自我删改,自我约束。

 可写游记原本是文学追求,写的过程中难免有联想,有批判、有不平,有愤怒。况且我已走进古稀之年,深知时日无多。写作是趁头脑清醒,总结自己的心路,也是修心养性。也就放松警觉,随心所欲,继续写下去。只为写给自己,写给孩子。

是为序。

1 向北 直至漠河 2012年6月24日

漠河行,源自一个心愿。

2009年金秋,邀朋友耿少峰、许天宁、丁月明驾车从北京北上敕勒川,穿越阿拉善戈壁,直抵甘肃、内蒙的交界——额济纳旗。那里正在举办“第十一届额济纳胡杨节”。

内蒙西部,人烟稀少,地域开阔。一连三天的自驾跋涉,无尽的戈壁连接着无尽的沙漠。白天,满眼黑灰,偶然几蓬骆驼刺,一派凄凉;黑夜,漫天繁星,清亮的银河,无声的蓬勃。穿越巴丹吉林沙漠,一条发源于祁连山的黑河(弱水)注入额济纳,有了戈壁绿洲,有了瀚海胡杨,有了居延海,有了枯寂的黑水城和那无尽的传说。

额济纳美,深秋的胡杨林庇护着小河,动荡着从黄到红的秋色。那秋色烘托着蓝天,天晴得让人眩晕。羊群从秋色覆盖的沙丘穿过。我站上高台向东瞭望:那里有“居延海”,金色的胡杨纠结着金色的芦苇,伸延着蔚蓝的大湖,融入无边的大漠。 

我萌生了一个心愿,走进那里,沿边境穿越阿拉善戈壁,经锡林郭勒草原,科尔沁草原,呼伦贝尔草原,直抵东北漠河。那里有一条从西北走向东北的小路,贯穿着生命的寂寞到无限生机的壮阔。我想走过去,亲眼目睹,诗人笔下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3年过去,机会来了。还是盛夏,还是耐不住北京的酷暑。一早,拉上朋友王小平、许天宁、丁月明驾车走上通向张家口的高速路。 

十点走上八达岭,这里熟悉。这里的长城脚下有个康庄人民公社。35年前我曾作为“下乡工作组驻队干部”在那里生活。说起来也是异数,我一生居然两度“上山下乡”,而且扮演着完全相反的角色。

第一次,1968年11月。随着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被插队到云南西双版纳关坪农场,作为被教育对象在那里待了三个年头。第二次,8年后(1977年),我被西城区委抽调到“农村工作队”,来到眼前的康庄公社,马房大队,承担起了教育知识青年的“责任”。

我曾经想过,从1949年夺取政权到1976年粉碎“四人帮”整整27个年头。 我们究竟都做了点什么?

做的事很多,究其本质只做了一件事:夺取权力,并且向领袖集权。只采取了一个手段:不断的掀起运动,不断的阶级斗争。而“工作队”就是阶级斗争的工具。

当代青年对“工作组”陌生。可我们那个时代,从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从未中断过“运动”,也因此从未停止派“工作组”。

那是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运动”不断翻新。每来一个运动,就组成特定的工作组下基层指导。运动多,工作组自然多,派出的干部就多。这既是对干部的整肃,也是对干部的教育,也因此培养出一批富于阶级斗争的骨干。

工作队如何阶级斗争,有一套历史传承的模式。老一套但很管用。特别对我们这些刚踏入“官场”的青年,有很大震动。

进村,首先是“恐吓”。第一件事,开批斗会。不问青红皂白,拉出5类分子就斗。什么叫五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听明白了吗?不要说“反革命、坏分子、右派”没有法律意义的界定,就是真吃过地租的地主、富农那时也多被土改斩尽杀绝,能留下的只是子女。家庭出身就是他们的“罪恶”。

批斗的方式简单,把全村老少集中起来。把“五类分子”押到台上,由工作队领导动员,贫下中农“揭发”,把农村的“干群对立、邻里不和、小偷小摸、婆媳打架,甚至丢了牲口,卫生落后,”统统都归到“五类分子”的头上。挂上牌子,喊一通口号,少不了体罚,打得浑身是血。“五类分子”的“气焰”肯定是没了,全村男女老少的“气焰”也跟着熄火。紧接着就会宣布一套“紧箍咒”一样的政策,不许偷懒,不许偷球,不许私自外出,甚至不许养鸡超过四只。那时的“人民公社”,政教合一,高度集权,就像个大集中营。工作队实际上就是“集中营”的监护者。那时,村民抵触,毫无生产积极性。

1967年我所在的马坊大队一个工(一个壮年农民的全天收入)只有3.6毛钱,还是好的,附近有的生产队一年下来一个工不到1毛钱,只够买一斤玉米粒,根本无法生活。

那时的生产队,欠债是普遍现象,偷秋(偷粮食)是无组织的集体行为。知青就像一群没人管的“盲流”,口粮都不够。有的孩子偷秋,被民兵抓住吊打。我唯一的管理,就是掩护和动员孩子们“回城”,那里有家人照顾。我理解知青的苦衷和无奈!

那些不敢偷秋的“五类分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只能逃跑,我所在的康庄公社有很多人跑到了内蒙,边疆管得松,那里人善,可以保命生活。

那时的人民公社其实已经破产。村里一位参加过卢沟桥抗战的老兵告诉我:抗战时,村里捐钱捐粮,大户人家都有积蓄,小户人家也不会挨饿。现在哪还有大户人家?老百姓的生活连那时的雇工都不如。

我至今没想明白,一个有着3500年历史,以和谐和中庸之道作为追求的古老民族。为什么面临西方文化的进入,会反复陷入癫狂。爆发“太平天国”,“义和团”,直至“文化大革命?

我们从这些历史的悲剧中究竟应该吸收点什么?

2 走向锡林格勒

向北,出了张家口就是内蒙的锡林格勒盟,坐在车上思索:我熟悉锡林格勒源于北京西城区委的插队知青。

1984年7月,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我选择了经商下海,在西城区委留职停薪。那时区委有一批插队回城又陆续上大学的毕业生。领头的是后来担任过组织部长的李三友。

三友曾在锡林格勒盟阿巴嘎旗插队八年,也因此为西城区引进一批上山下乡知青出身的干部,我们是朋友。

1985年前后,正是改革开放初期,世事尚未变革,人心已经萌动。内蒙的干部到北京跑政策,知青成了香饽饽。要动员曾经的知青为第二故乡做贡献,锡林格勒盟和西城区建立了友好蒙区关系,大批知青被邀请回第二故乡探亲。我作为北京市信息公司负责人,几度走进锡林格勒盟。那里的大草原开阔的无边无际,朦朦胧胧,很让我心动。  

为什么会有城市青年上山下乡?几十年来一直有争议。最主流的认识,文革中,为了平息红卫兵运动,为了安置城市青年。我以为不尽然。事实上,公开呼吁城市青年上山下乡,几乎是伴随着新政权产生,文革前已然形成运动。文革中,1968年,毛泽东再一次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形成了极大的社会压力。全国1600万城市青年被压迫着走向农村和边疆。

1968年11月,受这股大潮的裹挟,我来到云南西双版纳关坪农场。那里有着中国最大的热带雨林,最多的野生动物。有着近5万来自北京、上海、重庆的知青。

因为是知青,对全国的知青命运也就格外关心,我一直关注着内蒙。不仅因为那里有我的中学同学,更因为同病相怜,同气相求。

那时内蒙的知青和云南的知青大体相同。都是有30多万,分为军垦兵团和农村插队两部分,内蒙是放牧。

其实认真思索。从文化历史的角度看,上山下乡既不符合中国传统的主流文化,也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中国人自古尊师重教,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士农工商,士为四民之首。马克思主义更是舶来品,是被有能力接触西方思想的知识分子引入。苏联在中国推动组建列宁主义政党,也首先找到陈独秀、李大钊这样的大学教授。那时党内的中坚力量是留法、流苏的青年学生。有学位,有知识是光荣,是见多识广,掌握真理的象征。

知识分子被打入另类是毛泽东掌权以后,特别1941年延安整风。这一阶段毛发表了《反对本本主义》,《改造我们的学习》,《反对党八股》等文章,在批判知识分子理论不能联系实际、缺少实事求是精神的同时,走向另一个极端。提出:“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地最无知识。工农分子的知识有时倒比他们多一点。” :“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

毛进一步提出改造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那个时期党内公开倡导的价值标准是“越老粗越光荣”,大批受过教育的城市女青年被组织强迫嫁给农民出身的老干部。并且逐渐把读书、学历与资产阶级挂钩。

此一认知过程,起源于延安整风,延续到解放。1955 年 9 月,毛泽东就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 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拉开了全国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序幕。更重要的原因,1957年,全国爆发反右运动, 300万民国培养的知识分子,几乎全被打入另册,知识分子成了右派的象征。读书无用,知识越多越反动,一时泛滥。事实上,文革中的上山下乡,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是青年学生自己主动提出,主动行动。那是长期误导的结果,内蒙的知青那时走在前头。

其实,往细了想,这是一股思潮,是对近代西方文明引进中国的反动。从列强打开中国大门的那一刻,就风起云涌。天平天国是第一个高潮,义和团是第二个高潮。延安整风批判“言必称希腊”是萌芽,直至第三个高潮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此一思潮的根源,经过文革的巨大创伤,至今没有得到清算,仍在暗流涌动。最悲哀的是,那些站在前列,激烈反对现代文明的老人,很多就是当年红卫兵出身的知青。

当代人说:知青是被耽搁的一代,这种说法我不赞同。不是被耽搁,而是被误导,被洗脑,很多人至今没有清醒。正如世人评价: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

13点,GPS显示已上升到海拔1300米,我们已走入内蒙古正蓝旗。

这一带不陌生,在近20年的时间里先后5次走过。最后一次是两年前,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吃惊。内蒙变了!几乎是一年一变,最醒目是它的公路。

1986年夏天,我第一次走进锡林格勒。那次是代表西城区和阿巴嘎旗科技转让。那时路窄,都是沙石路。有的地方路基沉降,干脆从草场压过去。从北京出发,上坝要整整一天,住在张北县。第二天再一天颠簸,傍晚才到锡林浩特。

两年前经过这里,已经开始修路,车辆明显增多,正是雨季,拉煤的载重车,把漂亮的等级公路碾压的开膛破肚,内蒙居然有了堵车。当地干部告诉我,这里地下有大煤田,有多种矿藏,政府在向全世界招商,抓紧修路。

如今再来,天高了,气爽了,北京直通锡盟的高速路已经竣工,正在做最后的修饰。一路,拉煤的载重车排着队,司机告诉我,如今到北京也就半天时间,锡盟走上了康庄大道。

3 正蓝旗 元上都 2012年6月25日

昨晚夜宿正蓝旗。

正蓝旗距离北京不过200公里,古代骑马也就四天的行程,可以说是内蒙的边缘。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这里对了解内蒙太重要。怎么重要?这里有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元上都遗址”。它是蒙汉文化结合的发祥地,也是蒙元帝国的第一个首都。

        历史上的蒙古国,马上得天下,砍砍杀杀,四处征战,疆域大到不可思议。可讲的故事太多,可记得历史太乱。但具体到对中华文化的影响,有一个人最重要,谁?元世祖忽必烈。 

        忽必烈是蒙古黄金家族第一个真正接受了汉文化的大汗。

公元1211年,年仅30岁的忽必烈,被他的哥哥蒙哥大汗任命总领漠南蒙古。他率领一批有志青年,找到了这里的金莲川草原。为什么选择这里?不仅因为这里气候湿润,水草丰美,易于游牧。更重要这里古驿道四通八达,是中原农耕文化与北方游牧文化的结合部,两种文化在这里交融。

忽必烈在这里网罗了一批以汉族知识分子为主的能员干将,并接受他们的规劝,放弃游牧生活,建立都城,进行改制。有学者把忽必烈在这里的作为,称为“蒙元帝国的二次创业”。

1211年,忽必烈任命汉人刘秉忠在金莲川建开平城。1260年,忽必烈继大汗位,开平府升为元上都。自此,包括忽必烈在内,六位元朝皇帝在这里登基。1267年,忽必烈定都燕京,1271年改燕京为大都,改上都为夏都,并开始不断扩建。

当年的元上都,外城周长19公里,内城城垣8公里,城内有60座官署,160余座堂观寺庙。驿道发达,商贾往来,常年有数十万流动人口。马可波罗当年就是在这里觐见的忽必烈,对当时商贾云集,市场繁荣有过很好的记录。

前年,我与朋友结伴去过那里。说是遗址,其实更多的是一路的广告,元上都只剩下一段残破的城垣,一尊石人,几处石料的宫墙基础。也许是因为保护,不许牛羊侵扰,又有闪电河水滋润,草长得半人高。一人高的木栈道,鲜花盛开,蜂蝶环绕。入口新修的石门,插满彩旗,中心一座巨大的敖包。

马可波罗笔下那个仅次于元大都的世界级都市,仅仅600年竟消失得无声无息,以致我怀疑马可波罗游记的可靠。

那里有一幅元上都复原图。由外城、皇城和宫城组成。以宫殿为中心,分层放射状分布,既有游牧民族传统的毡帐、穹庐式建筑,也有土木为主的汉式宫殿楼阁建筑,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结合的惊人杰作。

我查过网络。元上都由于忽必烈的经营,一度成为世界的中心。当时最繁华的都市。 

怎么做到的,看看忽必烈的智慧。

忽必烈高明,他不仅接受了农耕文明的汉文化,还接受了中亚伊斯兰的工商文化,并且以这里为中心建立了一个商业网络。最难得,他还有一套运行机制。

忽必烈被蒙古各部族拥护为蒙古大汗,不是靠武力压迫,而是靠商业贿赂。什么叫商业贿赂?对蒙古各部大汗大量赏赐金银。可蒙古人不懂经商,他们就把金银借给阿拉伯商人生利。有了利益,就有了蒙古各汗国对商人的保护。那时的阿拉伯商人,在蒙古各汗国的保护下,不仅打通了西域经中亚到欧洲的陆路商道。还打通了从泉州、温州经南海到红海的海上商道。

历史上著名的《马可波罗游记》就是那时的威尼斯商人行走欧亚大陆的记录。那里有对上都的描述:“宫顶甚高,宫墙及房壁涂满金银,、、、、、、屋顶之天花板,除金银及绘画别无他物。大殿宽广,足容6000人聚食而有余,房屋之多,可谓奇观。”

商业的繁荣,不仅给蒙古王公们带来巨大的利益。还极大的促进了东西方文化和商品的交流。而世界性的文化交融,为后来的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提供了基础。

说了这么多,都是忽必烈和元上都,和正蓝旗有什么关系? 

正蓝旗是金人后代后金对这里的称呼。清太祖努儿哈赤将军队定制为黄、白、蓝、红,镶黄、镶白、镶蓝、镶红八旗。随着后金势力的扩张,向西征服蒙古,向南征服辽东,又有了蒙八旗和汉八旗。清世祖皇太极更进一步把旗的组织结构引入行政管理体系,将蒙古草原分为西蒙古、东蒙古两部分。西蒙古86旗(大体就是现在的蒙古国)东蒙古6盟49旗(现在的内蒙古)。

这也是报应。13世纪初,成吉思汗在这里与当时的草原统治者

金朝抗争。对抗的结果,公元1234年成吉思汗的孙子窝阔台灭金。把金人赶回了东北的白山黑水。

金人在东北蛰伏了整整400年,再度中兴。这回风水轮流转,后金成了大清,征服了蒙古诸部。蒙古部族被迫采取了清朝制度,这里改名正蓝旗。

清晨5点,窗外,云层低沉,冷雨凄凄,隐隐低沉的雷声,我一个人顶着细雨,走进文化广场中心。

草坪回护,杨树隔离,一片清亮亮的广场,青砖铺地。中心,一围四方低陷的仿古城墙,镶嵌着淡雅的汉白玉,上面有浮雕,记录着蒙古先人的事迹。正中,一座高耸的梯形基座,矗立着跃马扬鞭的巨型雕塑。细看,有汉字和蒙文:忽必烈广场。

我竟然是在这样一个阴沉沉的黎明,孤零零的和这世界十大帝国之首的开拓者对立。

13世纪可称为蒙古人的世纪,大蒙古国颠覆了世界的旧有秩序,囊括了多半个欧亚版图,首次形成人类历史上长达百年的“世界体系”。忽必烈传承了成吉思汗的衣钵。以少数民族统治中国,身兼蒙古大汗和中国皇帝,改变了世界和中国的格局。

眼前,这位蒙古族的英雄,扬鞭跃马,凝视前方,那里有一条大道,直指北京,直指曾经辉煌一时的蒙元帝国。 

 面对雕塑,透过雨幕,点上一根烟,细想:是否也是这样一个早晨,忽必烈透过凄凄雨幕,面对南征的蒙古雄师,向世界宣布:自立为帝,自此有了大元帝国。 

600过去,沧海桑田。蒙元帝国早已作古,满清帝国也已湮灭,历史在这里只留下当年元上都颓残的宫墙。这里正在向联合国申报加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4 走向锡林浩特 2012年6月25日

参观忽必烈广场,有当地人告知,广场西侧有上京博物馆。

走过去,仿古的青砖建筑,门前青铜的蒙古勇士雕塑,一个很现代的博物馆。遗憾的是,走进馆厅,竟然没有一个参观者,连服务员也不知去向。保安匆匆找来负责人,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却说这里不开放。可已经进来了,而且看到了这里的陈列,和青年商量。他告诉我们,这里两层展厅,所展文物,大多从上都遗址出土。博物馆原是政府投资兴建,归旗文物局管理。可文物局没钱,当地人又很少参观,靠游客门票维持不下去,承包给了个人。目前,展品正在整理,大多珍贵的文物被省博物馆收走,余下的文物,权属归旗文物局,经营权交给了私人。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在中国私人承包政府的博物馆。

博物馆在世界各地大都归文化和教育部门管理,由政府支出。即使有私人基金介入,也决不会以盈利为目的。我问他私人靠什么维持?小伙子显然是新来,不甚了解情况,只说可以出租服装、文物,靠拍片子、照相挣钱。我愕然!

好在王小平说服了他同意我们参观,但讲明不许照相。我不知这里有什么珍贵文物需要保密,但能参观总是好的。细看,其实还真是个不错的博物馆。这里不仅有大批当地的出土文物,而且不乏珍品。还有很多蒙古民族历史上用过的工具、家具、器物、服饰。陈列按文物性质,历史分期作了系统归类。展板和图片说明也规划得有模有样。如此一个地方文化浓厚的博物馆,政府怎么会放弃?又怎么会没人参观?

我居住的加拿大几乎每座城镇都有自己的博物馆,哪怕只是展示几块土著的木雕,粗糙的石刻。那里没有中世纪的历史,所谓文物不过一二百年殖民建造的木屋、教堂和从欧洲带来的钟表、服饰、家具。人们带孩子参观,了解历史。

我们有着灿烂的古代文明,有着足以傲视世界的先人功业。一部24史,2000多年从未中断,历史也因此被称为中国人的“宗教”。可今天是怎么了?满街的西方文化,甚至到了“哈日”“哈韩”的程度。历史在消融,我们的文化自信呢?

今天的计划是到锡盟首府锡林浩特。3点出发,怪事来了。加油,不能刷卡,只收现金,还不开发票。所以说是怪事,因为昨天一走进内蒙就碰到一起,也是中石油,不刷卡只收现金,不开发票。问他们为什么?说是刷卡机坏了,发票临时用完。并且承诺,到下一个中石油的加油站,可以从那里补开发票。

我们信了,可到了这里,不仅不能补开发票,而且同样又是刷卡机坏了,发票用完。同样的借口,同样的手段。

我们出发前,网络就有报导,有些加油站只收现金,而且私调油表,私改发票,甚至不开发票。不仅为了逃税,最主要坐地分赃。我以为此类事情只可能是地方自办的小加油站所为。所以出发前就明确,只在中石油、中石化两家大公司加油。没想到,首先碰到此类事情的竟是中石油。

许天宁和他们理论,表示要向税务部门举报。可他们不怕,争来争去没有结果,最后他们表示,往锡盟方向300公里还有他们的加油站,到那里再领发票,并且当着我们的面打了电话。无奈,只能信他们,赶路要紧。

不想走了300公里到下一个加油站却不认账。好在我们早有准备,许天宁在上一个加油站不仅对加油过程照了相,而且录了像。我们告知对方,这是举报取证。也许他们从没遇见过如此难缠的“老头”,看了我们的录像,相信我们会去举报,才给我们开了发票。其实发票就在柜台里,不争是不会给开的。

虽说最后我们拿到了发票却高兴不起来,一件很简单而且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却搞得如此大费周章,甚至启用了特殊手段,这社会是怎么了?

开发票多耗费了一个小时,原定到锡盟由朋友接风的晚宴只能电话取消。天黑了,我们不得不放慢速度。

前方不远是锡盟首府锡林浩特,故地重游,面对的却是傍晚的重重雨幕。此刻,北方有电闪雷鸣,那里在下雨。巨大的闪光划亮了夜空,闪光中,孤零零几座平顶山。延绵起伏的坡顶,风力发电机组密密重重。

26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也是黄昏中走进锡林浩特。那时,改革刚刚启动,人们尚在懵懂。那时的锡林浩特,最大型的建筑就是贝子庙和王爷府。贝子庙前有集市,那是牧民的流动商街。也有几座三层楼的供销社、百货店。一条主路铺着柏油,满地的牛马粪。王爷府周围,有数的一片民房,土墙瓦巷,人来人往,夹杂着鸡鸣狗跳,牧民骑着马,赶着牛羊在街上游荡。我清楚的记着,打电话要去电话局,几个小时都接不通。晚上,街面黑洞洞,几点零星的灯火伴随着漫天的繁星。

再走近锡林浩特,夜幕中,一片光晕升腾。雨幕滋润着一条宽阔的大道,明晃晃的街灯。两侧高楼林立,大型的商业广告,彩色的霓虹。内蒙大变了,看看这现代化的都城。

5 锡林浩特 2012年6月26日

“浩特”,蒙古语“城市”,锡林有“草原明珠”的含义。锡林浩特完整的翻译:草原明珠城市。

锡林浩特,地级市,20万人口,锡盟大草原的首府。锡林浩特富,不在牧场,不在植被,甚至也不在这几年被称为锡林八景的旅游资源,而在地下,在已被探明的煤炭、石油、和30余种矿产资源,这里已被列入国家级能源基地。最显著的地标,一排高大的烟囱,一座大型的火力发电厂。

锡林浩特去年大大的出了一次名,不是因为资源,不是因为发展,是因为一起交通事故。交通事故经常有,怎么会出名?因为不是普通的事故,是牧民阻挠拉煤卡车碾压草场,被卡车碾压。当地牧民和中学生上街游行,影响到了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呼市大学生、市民上街游行。事闹大了,武警封锁,通讯、交通管制,费了很大的劲才算平息,引起了世人的关注。究其原因,竟然是发展过度。

内蒙资源丰富,第一轮开发高潮是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初。那时大跃进,中央提出7年超英,15年赶美。1958年钢铁产量硬性规定翻一番,达到1760万吨,全民毁林,毁山大炼钢铁。钢铁产量上没上去不甚了了,到是内蒙有铁矿出了大名。我们那代人,对白云鄂博铁矿,包头钢铁厂都记忆深刻。

第二轮开发是近几年的事情。改革开放,经济建设为中心,热了30多年。随着传统低附加值产业的衰落,投资能源成了内蒙的一时之热,内蒙越来越受到资本的关注。

2009年我们西上额济纳旗,就曾碰到地矿探查的队伍。那个老板告诉我,内蒙资源便宜,政府到处招商,是个一本万利的事情。我们一路走来,草原开肠破肚,到处在修公路,短短几年,这里已成了能源开发的战场。

能源开发是好事情,有利当地的经济发展。可一窝蜂,来得太块,没有规划,管理薄弱,又大都是私人投资。小煤矿、小矿山,低成本,完全不顾基础设施和保护环境,草场被破坏。可千百年来,牧民靠草原生活。草场被破坏,牧民心痛,也不是补贴几个钱的事情?西乌旗发生的牧民抗议,就来源于矿山不修矿区公路,随意碾压草场造成。

怎么一提锡林浩特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因为一路走来,不断的有人告知,不断地有人提醒,版本很多。看得出,引起众怒。

好在眼下的锡林浩特已进入旅游旺季,去年的事故正在平静。

旅游,不大的城市,市中心就在王爷府。事实上,锡林浩特是先有王爷府,有了行政中心。清乾隆八年(1743年),在这个行政中心附近,建了“贝子庙”,又有了精神高地,才有了人气的聚集,才有了锡林浩特。

贝子庙,门前好大的广场,几座鲜亮的蒙古包,人来人往。门墙有介绍,“贝子庙”是内蒙古喇嘛教四大庙宇之一,“贝子庙”是俗称,源自第一代喇嘛建寺传教得到“贝子”(清爵位,管辖三个旗)的支持和资助。原名“班智达葛根庙”,汉名“崇善寺”。

好大的一座寺庙,殿阁重重,曲径通幽。前院大殿正在维护,其余殿堂尚有残损,看得出,旅游景点正在恢复。我们到来,偏殿正在举行法事,巨大的香炉轻烟缭绕,殿内钟磬敲击,低沉咏诵,信徒五体投地。

走进大殿,很典型的喇嘛教。宏大的殿堂,高高的藻顶,垂着条条经幡,45根油漆彩画的木柱,6列长长的坐垫,能容100多人聚会。佛龛供奉佛像,点着酥油灯。有高背座椅,活佛在那里讲经,其实就是一间大课堂。

王小平拉着一个年轻喇嘛聊天,不承想还真不是俗人。据他说,他父亲是自治区政协副主席,而且还有点革命背景。他说自幼受佛教影响,大学毕业在鄂尔多斯当过几天公务员,厌烦了官场的不作为,也不想做官二代,愤而出家。先后在鄂尔多斯寺庙修行三年,又到外蒙古寺庙修行三年,之后在蒙古大地四处周游,最近三年来到这里。他对现下的社会风气很不满意,对蒙古族的状况很担忧。

一个年轻人,受过高等教育,却一心想靠佛法普渡众生,真是异数。我们没时间多聊,但我能感觉出他是真诚的,平淡的口气透着坚定。

听他介绍,贝子庙属藏传黄教,最鼎盛时在清末民初,有1000多喇嘛。抗战时期这里是日管区,也有喇嘛500多。1945年苏联红军从这里经过,抢走不少珍宝。解放后推行无神论,寺庙更加衰落。文革中,喇嘛驱散,停止宗教活动,这里遭到严重损毁。

他告诉我,这里曾供奉一尊2.5米高的全银打造的佛像,是为镇寺之宝。清朝、民国都好好的,文革中不翼而飞,至今下落不明。

上世纪80年代,宗教开始恢复。信教的人多了,做法事,布施的就多,喇嘛回来了40多人。

这几年开发旅游,政府招商。眼下是一家叫“老青城的公司”承包修复。据说投资了上千万,目前正在回收。这里门票20元,曾经的黄教圣地已成为旅游招财的场所。

尽管百姓有宗教需要,可恢复不容易。这里的八世活佛丹增刚圆寂,九世活佛尚未产生,眼下贝子庙被这里的旅游局托管,宗教活动并不兴旺,主要靠旅游收入。

告别了年轻喇嘛,来到寺后的额尔敦敖包。

敖包是蒙族百姓祭祀先人的场所,遍布蒙古大地。这里的敖包名气大,建在贝子庙后面的山顶,而且有十三座,据说代表十三个部族。

额尔敦敖包建于清乾隆年间,附近牧民每年农历五月十三日集会祭扫,在当地已形成一个节日,有很大的影响。文革中,敖包毁坏,祭扫禁止。1979年,这里修建了一座高20米的革命烈士纪念碑,敖包山冷清了不少。

近年,旅游开发,敖包山重修。山顶青砖漫地,种上了松树。金色的大樁,五彩的经幡,十三座齐齐整整的敖包。围绕敖包,又新建了白塔、五羊雕塑、六角琉璃亭,成了一座远近闻名的旅游公园。

爬上敖包山顶,眼前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锡林大道商业区。好一片壮阔的草原新城。

6 毕力格的困惑

来到草原就有个愿望,到牧民家里探访。

正好王小平有个朋友在这一带搞过环保项目,和这里的牧民毕力格熟悉。她告诉我们,去牧民家不要带别的礼物,多带一些蔬菜。这里的牧民不会种菜,来了客人只有肉、奶招待。多带点菜,既满足主人的需求,也为自己。

我们在县城采购。菜摊老板娘告诉我们,草原只生产牛羊,不生产蔬菜。并不是草原不长蔬菜,而是大棚栽种比内地成本高。蔬菜从200公里以外的赤峰和张家口贩来,比当地种还便宜。圆白菜、胡萝卜1块钱1斤,大白菜、西葫芦、茄子、黄瓜1块2一斤,芹菜、土豆1块8一斤,花生米8块5一斤,平均低于北京市的价格。高速路通了,这里已形成市场。

下午4点来到毕力格家。

毕力格全称乌云毕力格,40岁出头,1米75的个头,浓眉、方脸,红红的脸庞,身材壮硕。妻子乌云图雅,看上去比毕力格年轻。一对儿女在旗里(县城)读中学,一个标准的蒙古族家庭。

25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的牧民都住蒙古包,没有固定的草场,一年四季追逐水草放牧。条件好的家庭已经有了风力发电机组,晚上电灯忽明忽暗,可以看模模糊糊,不断跳动的电视,和外面的世界基本隔绝。如今大变了:牧民已经不穿传统的蒙古长袍,也不再游牧。新一代的牧民大都通汉语,放牧骑摩托车,通话用手机,跟外面的世界有了更多的联络。

毕力格有一套三室一厅的瓦房,两栋八间一排的室内羊圈,还有700多只羊(其中100只左右是山羊,其余是绵羊,十几只公羊,400多只母羊,200多只小羊),50多头牛,4匹马。政府分给毕力格7000亩草场。不够用,又从别人那租来6000亩草场。一年租金2万元,一次支付4年的租金8万元。就这样,草料还是紧张。无奈,去年秋天,他卖掉了300只羊,只剩下400只羊过冬,还要买大量的干草。

毕力格有四匹马,那是他的骄傲。

毕力格的马不一般,是新疆种马和本地马杂交的后代。长期以来,牧民骑马放牧。近年有了摩托车,牧民不再骑马,马被逐渐淘汰。但蒙古族是马背上的民族,蒙古族的文化离不开骏马。虽然马脱离了蒙古族的日常生活,但每年都有赛马会,那些获奖的男儿依然是蒙古族的英雄,那些获奖的马匹也仍然是蒙古族的骄傲。

毕力格爱马,他告诉我,新疆的马快但不适应蒙古高原,脚力软,不适应长距离奔跑。把新疆马和当地马杂交,能出好马。他的马,都是千挑万选的结果。他训练它们,每年参加比赛,今年由他的小侄子做骑手,他寄托着很大的期望。

毕力格的家已相当现代,和城市居民差不多。不仅接通了电线,有电视、电灯、电冰箱,电话,而且地砖铺地,塑料板吊顶。唯一的不足是还没有接通大市政,没有上下水改造。吃水靠水井,厕所在离家不远的草场。

毕力格的家大,7000亩草场,一圈铁丝网维护,养着一群凶猛的藏獒。

毕力格有一辆摩托车,一辆皮卡,一辆崭新的捷达卧车。他喜欢这辆车,不停地擦拭,邀请我们坐车巡视他的草场。

好大的牧场,我们走了8公里才追上他的牛羊。700只羊,60头牛,一个羊倌,悠哉游哉的放牧。

毕力格告诉我们,他养的牛都是西门达尔的改良品种,如今市场价格不好,他不急于销售。我们问他牛羊晚上宿在草原会不会有狼?他说,早就没狼了,狼都跑到了外蒙古。那边人少,地域辽阔。他告诉我,他在外蒙有亲人,在离这里不远的边境那边。但70年了,边境时紧时松,一直没能来往。两代人下来,亲人已多不相识。

毕力格的家业大,牛羊多,照顾不过来,雇了羊倌,管吃住,每月2500元工资。牧民富裕了,如今的草原,收购一只成年的羊要1000多元,大个的公羊要2000多元。一只改良品种的牛要5000元到6000元,马的价格上万。25年前,我来这里,一只羊才20几元钱,那时的牛羊主要是自己食用。现在不同了,有了公路,通向内地的市场,草原的牛羊有了价值。

毕力格去年春天接生了300多只羊羔,秋天卖了600多只(主要是小羊),刨去成本,还有20几万的收入。这里牧民有了合作医疗,一年每人上缴30多元,大病住院可享受70%的报销。孩子上学也取消了学费,牧民生活有了保障。

牧民也有忧虑,首先是天灾。天一旱就闹蝗虫,草衰了,牛羊没得吃。其次是瘟疫,俗话说,“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瘟疫来了,牛羊死伤无数。第三是人祸。这几年这里修铁路,修公路,到处开矿,大批的牧场被侵占。其实他们最大的忧虑是草原生活方式的改变。

毕力格告诉我,他的孩子在县城上学,接受的是城市生活的教育,很难再回到草原。这里的牧场已经大量撂荒,孩子们不回来。不愿意放牧。而且政府鼓励退牧还草。牧民自家的牧场,凡停牧的,每亩每年政府给6元补助。歇牧的,每亩每年政府补助1.6元。想想,不劳动还有补助,谁还放牧?

内蒙退牧还草是近20年来一直推行的政策。如今刚见成效,又来了新一轮的资源开发。资源经济不仅改变了自然生态,也改变了社会生态。毕力格看不清前景,他问我们,以后没人放牧了怎么办?政府不管嘛?

毕力格说,现在每年收入还不错,他有两个哥哥都在附近,情况和他差不多。他说,他们不懂外面的世界,只懂放牧。眼看着草原的变化,不知怎么办。可以看出,传统一家一户的牧民即没有选择的自觉,也没有选择的自由,对于铺天盖地而来的资源开发,他们很无奈。

其实牧民也不全然的反对资源开发。前年修路,征收了毕力格家71亩草场,每亩地补贴了1900元钱。今年补贴金已上升到每亩3100元,据说最近还会提高,毕力格高兴。

住在毕力格家。晚上饮酒聊天。从窗户望出去,晚霞映上高岗,那里正在下雨,雷声隐隐,电光闪烁,好美丽的锡林格勒草原。

《记锡林郭勒草原》

野旷天低,云黑雨骤,风吹草偃湖光诱。遥看牛羊漫山坡,点点白斑千花秀。

草场飘摇,公路穿透,层层高台风车骤。千年草场换新装,河山壮丽能依旧?

7 老知青的聚会 2012年6月27日

西乌珠穆沁,蒙古语,葡萄山,汉人简称西乌旗,真正的草原部族。这里有无边的草场,羊群隐没,碎玉一样的花朵。从这里向北不足百里就是中蒙边境。全旗不足七万人口,却有着200万头牲畜,曾经的“绿色畜产品生产基地”。

为什么说是曾经?因为牧民靠放牧生活已成过去,如今这里发现了极为丰富的褐煤资源,预测储量500亿吨以上。为此,修了宽阔的柏油公路,建设了众多的居民小区,迁来了数不清的内地工人。眼前的这条大道,人来车往,红红火火。

走近西乌旗,去年发生牧民、学生骚动的地方。昨天我向毕力格询问,看得出他不愿意多谈。他告诉我,事情已经过去,死人家庭已得到补偿。煤矿还在开采,政府答应在草场修路,给牧民补贴。

走近西乌县城,爬上一道高坎,眼前笔直的公路。尽头草场开肠破肚,有煤碳堆出的黑色高丘,高丘下一座巨大的矿坑。成群的大型翻斗卡车,在矿坑中游走。从这里向南,一排雄伟的高压线塔,尽头一列四根直耸云天的巨大烟囱,一座大型的火力发电厂。

其实我们一路走来,两天了,从正蓝旗、桑根达莱到锡林浩特,沿途都能看到大型的火力发电厂在建设。不知这里有多大的煤田,不知这些煤田是否在地下连成一片,更不知它们是否都埋藏的如此浅薄。以致两天来看到数个大型矿坑,数不清的煤堆,碾压的稀烂的草场。一向安静平和的大草原,成了大工地。此情此景,喜忧参半。

喜者,草原有了新的经济增长点,正在逐渐致富。

但更大的是忧。忧什么?挖掘机剥开了草场,破坏了千百年形成的植被。更重要,从这里向西是干旱草原,再向西是阿拉善戈壁。前年,我们到离这里不足百里的查干诺尔(湖),那里曾是方圆近百平方公里的大湖,被誉为锡林郭勒草原的明珠。如今已基本干枯,湖面一层灰白的浮尘,草原在退化。这里已逐渐融入华北沙尘暴形成的策源地。

为此,十几年来,内蒙退耕还林,退牧还草。内地不少有识之士,包括我们的近邻韩国和日本人,自觉到这里植草、种树。可这非常明白的事实,而且已基本达成全民共识,却阻挡不了新一轮的开发。

王小平不无感慨的说:“可惜的草原,因为你太丰富,所以注定要被哄抢。”她忧郁的唱起一首50年代的歌:“燕子在蓝色天空飞翔,寻找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它朝着四周张望,为什么这里变了样。去年这里是荒凉的草场,如今变成了高大的厂房,马达的声音代替了野兽的狂吼,机器的声音代替了百鸟的歌唱。这就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你不要再往别处飞翔、、、、原来的狂野和草场,如今变成了美丽的城市和村庄。”

我们黯然。城市和村庄有了,可美丽吗?

60年过去,不仅鸟儿找不到家乡,人也失去了故乡。有了矿藏,就有了资本的聚集,就有了城镇,有了饭店,有了歌厅、洗浴房、按摩房,红灯绿酒代替了诗一样的安详。包头如何?白云鄂博如何?还有刚刚跟上来的鄂尔多斯?有多少美丽?又有多少哀伤?难道还不足以警醒?看着这走向现代化的草原,真不知它的命运将在何方?

我和锡盟有缘,还得益于亲家濮烨老师。她1969年来这里插队,在草原生活了四年,参加了当地的乌兰牧骑(文工团),也因此结识了一群终生的朋友,我们到来得到他们的欢迎。

晚饭在酒店单间由濮老师当年的战友,孙凤兰、老韩、老朴等四人为我们接风。

说到兵团,人情就近了。我和许天宁都曾经是云南西双版纳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那个年代,到处都在准备打仗,边疆的知青屯垦戍边。那时的黑龙江、内蒙、云南、新疆,农垦都改制为生产建设兵团,统称兵团战友。战友见面,自然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有亲近就得有酒,有酒自然就有歌声,更何况是在以热情豪放著称的蒙古族的草原。文工团出身的兵团战士,一把手风琴,一根萨克斯管,一曲《草原上的红卫兵》把我们又带到了当年。

红卫兵实在是个无从定位的名称。曾几何时,谁人不“革命”,谁人不“造反”?红卫兵几乎是全民族的名称。可文革结束,“造反”被清算,红卫兵成了负面形象,大家纷纷回避。十年动乱,天翻地覆,11届三中全会总结:领袖被蒙蔽,党组织受考验,粉碎了四人帮,一切又回到伟大光荣正确的航程。

可红卫兵呢?

我们这代人经历了红卫兵由生到灭的全过程。我们清楚,红卫兵是党内路线斗争的产物,是党内权力斗争的工具。红卫兵随路线斗争而兴,随路线斗争而亡,可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是个人崇拜的牺牲。

那个时代的青少年,从红卫兵到知青,不仅意味着动乱、苦难、毁灭,也意味着扭曲的理想、奉献、激情。千百万付出了巨大牺牲的青少年,用“上山下乡”背负了文革几乎全部的苦难和救赎。才有了后来的反思,后来的思想解放,后来的改革开放。

我理解为什么那代人总是舍不下那个时代的歌曲。不是为了那些歌词,而是那些旋律凝聚着太多的记忆:那里有青春的燃烧,无私的奉献,激情的毁灭,涅磐的再生。那是一代因为被抛弃而不得不思想解放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代人的抗争,这古老的大地有了最初的觉醒。

几杯酒下肚,随着歌声,我仿佛看到当年的内蒙草原,当年的版纳密林,当年那批只有十几岁的孩子,在命运底线的奋斗。我明白,那些歌声已经裹着昔日的苦难融化在他们的血液中,他们因此而有幸,因此有过只属于自己的真诚人生。

8 穿越锡林郭勒草原 2012年6月29日

8点叫醒随行的朋友。按计划,告别锡林浩特向东,那里有一条巡逻的小路,沿中蒙边境,横穿锡林郭勒草原直抵阿尔山。

锡林郭勒草原的地理位置重要。它不仅是距北京最近的大草原,华北地区的生态屏障,中国四大草原之一。更重要,是从西部荒漠草原向东部森林草原的过度。

我们驱车向东,环境明显有了变化。一路走来,锡林浩特向南,公路开阔,车辆繁忙,到处在建设。路边的草场被铁丝网切割,圈出一个个的草库伦。到处可见旅游景点的广告。

向东则不同。最大的区别,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开始有了低缓起伏的丘陵。丛密的牧草,点缀着越来越多的灌木。从锡林浩特向东300公里都是中蒙边境。这里过去是边防重地,游人禁止穿行。近几年,和平建设,边贸繁荣。附近又发现了矿山,管制放松,允许旅游车通行。可即使如此,爬上高岗一眼望去:天苍苍、野茫茫,无边的绿野,当中一条窄窄的简易公路,只有我们一辆旅行车,孤零零。

前方,有牧羊人骑马站在高坡。公路白花花的一线,羊群正在过路。开车过去,停车询问。牧羊人竟然不会说汉话。反复盘问得知,这里是乌拉盖河,他放牧着200只牛,1000只羊,左侧不远就是边境。 

再前行,天降细雨,一道彩虹,麻烦来了。什么麻烦?一条岔路,开上来很多载重卡车,沙石路碾压得稀烂,遍地的泥坑。颠簸,车身溅满泥浆,缓慢的爬行。不知这里有什么矿,也不知为什么不修路。 

小心行驶,中午吃饭走了还不到三分之一的行程。王小平告诉我,现在修路不为修好,只为“适度修坏”。什么叫“适度修坏?”修路的老板懂行,投入的人力,材料,只保证保修期内不出大事,保修期一过就要重修,这样才有钱挣。

问题是向西的道路明显好走,不足百公里就是锡林浩特,那里已通高速路,为什么都向东行?饭店伙计告诉我,高速路要收费,而且这里的司机都是个体户,为了多挣钱没有不超载的,高速路超载要罚款,司机们承受不起。这里是边防公路,没人收费。

我问,“为什么矿山不修路?路好了效率高,长远挣钱也多。”伙计说,“矿山都是私人开采,靠关系租来的。私人舍不得投资大范围探矿,对储量并不清楚,更别提投钱修路。而且现在政策变化太快,当地牧民也反对开采,谁知什么时候就变了。都是采一天算一天,采一车算一车,现得利,没有长远打算?

2点,到了零公里。公路左侧,一座200米高的小山,一条小路,尽头一片不大的营房,营房后的山脊一座瞭望塔,有铁丝网维护,那里是边防哨所。

听餐馆的伙计介绍。这里的边防哨所是一座隐形的旅游项目。认识这里的首长,或有熟人介绍,交点钱,可以上到瞭望塔。对面就是蒙古国。

仔细观望,这里确实特殊。向东,草原沉降,草场终结,进入山区,脚下无尽的密林。这里是内蒙古草原和兴安岭林区宝格达山的结合部。有宝格达林区公园,一尊巨石,雕刻着宝格达林场的介绍。

离开公园,驶进林区,海拔降到1000米。正是仲夏,路两侧 浓密的白桦封闭着沙石小路,猩红的山丹丹陪伴着洁白的石竹,鲜艳的黄花回护着红白相间的狼毒花,野百合清丽拥簇。花从中斑鸠沿着小路低飞,树棵下蹿出一只野兔,土拨鼠在路面来回穿梭,蓦然见到一只小鹿。好惬意的森林,我禁不住下车步行,用镜头把这树影花形留住。

风光延误了我们的行程,临时决定在宝格达林场留宿。让我惊诧的是,10个半小时,走了300公里,仍没走出东乌旗的县境。

入住森林旅店,竟是北京人开办。

老板姓王,几年前从北京来这里旅游,舍不下这里的风光,向当地政府投标,买下这片山林,开办了这家旅馆。旅馆三层,20几个标间,一楼有厨房餐厅。

老王告诉我,他祖籍东北,在北京长大。改革开放,丢了铁饭碗,在大兴办了个苗圃,靠种树苗谋生,吃的是绿化饭。他喜欢树,也了解树,在他看来,种树就是铁饭碗。

几年前应朋友邀请来这里游玩,没想到有这么大的林场,动了心思。况且,大兴在城市改造,苗圃办不下去,索性把北京的苗圃歇了,全家迁到这里。

他说,这里虽属东乌旗,却是大兴安岭的地面。老林区,有基础。大跃进,这里的山林几乎伐尽,这几年开始恢复,政府把山林承包给个人。他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种树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他的饭店主要是接待来往的游客。夏、秋天旅游旺季,有北京的朋友来这里度假,生意好作。冬天寒冷,东北人“猫冬”,他说,挣不到钱,也就是持平。他的希望不在这间旅馆,而在山上的林木,他对将来有信心。

9点半独自挟着三角架走进密林,好美的夜色。一轮明月,满山清辉。波光倒影的水洼,疏影横斜的石板,青白的树干,幽寂的花头,夜色凄凄烁烁。我想起王维的名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正是这里传神贴切的写照。

9 阿尔山

5点,顶着繁星出行。

大兴安岭声名显赫,可这里的山从容。既无陡峭的山崖,也无裸露的岩石,浑圆的山包延绵起伏。无处不森林,无处不绿色,甚至看不到突兀傲立的山峰。

林场地处平缓圆润的山谷,这里有很整齐的小区,商店、旅馆、学校,俨然一个独立的社会。来到场区边缘的高坡,眼前一洼湖面,蒲公英正在盛开,白桦树亭亭玉立,淡淡的白雾,一阵微风,水面波光颤动。

须臾,红日东升,倒影水中,折射蒲公英。我趴在地上,屏住呼吸,用200mm的长焦逆光摄影。一轮晃动的红斑,衬出花球枝叶的剪影,一根根细小的丝绒闪动,好神奇的景色。我为这生命痴迷,虽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只要用心追求,哪里都有迷人的风景。

9点出发,下山还有20公里山路,著名的十八盘。

40分钟走出林地,告别了边防巡逻的小路。从五岔沟走上乌兰浩特到阿尔山的高速路。10点半到阿尔山。

阿尔山据说,有大兴安岭最神奇的传说,最美丽的景色。来之前,许天宁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从网上下载了一本书。 

走进阿尔山,首先看到的不是山。一道几公里宽的谷地,坐落着一群让人艳羡的建筑。

这里的建筑新,到处是三层楼的别墅。细看,都是培训中心,会议中心,几乎涉及了了省委、省政府的全部。

改革开放以来,中央屡屡行文,禁止公费盖楼堂馆所,可禁来禁去,越禁越多,这几年又有了新的发展。国家巨资投入拉动经济,经济拉动得如何另当别论,实实在在的拉动了“公仆”们的接待和旅游档次。而且巧立名目,游乐场所越盖越多。

这里的培训中心就是各级衙门的接待处,专为旅游季节安排“公仆”们公休。这种现象不稀奇,几乎每个省都有自己的开会景区。中央更是了不得,几乎占尽了天下风光。我在云南大理,苍山脚下,见到的培训中心比这里壮观得多。都说“天下名胜僧占多”,其实中国从来就是“现世佛不跪未来佛”。难怪名校的高才生排着队的挤进公务员队伍。

我们寻找旅馆,到处可见“欢迎某某首长检查工作”的横幅。这里到处都在“开会”,而且名目繁多。党内的,党外的,政府的,部门的。更有奇事,居然一处会议中心打出:“全国第七届反邪教理论研讨会”。真不知这是个什么机构,而且已经开了七届之多。

虽然接待设施多,可没有接待我们的场所,找来找去总算找到一处私家旅社。正好两间小屋,比街上旅店便宜很多。一间一天150元,王小平直叫“阿弥陀佛”。

老板娘告诉我,这里的接待设施大多为公家所有。眼下入伏,天热,中央、省、地很多部门到这里开会。这里不仅凉爽,山清水秀,而且有北方难得的温泉浴场,来的人多,旅馆、接待中心住满。

这几年旅游热,老百姓也想挣钱,私家改造自己的住房,悄悄地出租。

放下行李走入市区。一条大路,一座新兴的小城,说它新兴,是指作为县城。其实这里开发很早,伪满洲国时期日本人就在这里建设。经这里向北到满洲里,向南到乌兰浩特修了一条铁路,至今仍在运行。日占时期东北铁路是中国铁路之最。1945年日本投降,当时东北的铁路总长度已经超过了日本本土。

这里有一座1935年建的火车站。80年了,候车室、售票处、站长室、小卖部依然完好,依然在用,真是难得的文物。

站台一个老工人告诉我,阿尔山不到一万人口,外地人多。这里原是个大林场,日伪时期已经有些规模。那时保护得好,满山林木。解放后老林基本砍光,林场在萎缩。这几年政策变了,封山育林,林场剩下的人又开始种树。现在山上大多是种了7、8年的次生林,碗口来粗,山又青了,林业在恢复。

想了解一下这里的市场,我和天宁来到响水湾小区售楼处。

一条小溪,六级梯形滚水坝,绿树成荫,21套独栋别墅。小区尚未竣工,开发商急着出售,有大字广告,每平方米售价7800元到6800元不等。询问,目前只卖出一套,我怀疑是在作秀。

这里是河西。沿河拥挤错落,一片破旧的房屋。墙头、屋檐接出很多低矮的铁皮小屋。狭窄的胡同,碎石的街面。蛛网一样的电线,无数的烟囱。 

售楼小姐告诉我,老板前几年响应招商来这里投资,建了河西唯一的别墅区。可这地方,富人大多住在河东,那里是新区,一般都有自己的别墅,并不急着买房。穷人主要住在河西,想买也买不起。

这里虽然有很好的休闲资源,冬天有滑雪场,夏天有温泉,可都被一两个老板垄断,开发很慢,远没有形成自己的特色。眼下这里还没形成高档住宅的市场,销售是对着外地人,很困难。

阿尔山最著名的是温泉,还在宝格达林场就有人向我们推荐。来了打听,果然,而且有个响亮的名称“亚洲海神原生态养生会所”。还嫌不够响亮,又加了个副标题“中国温泉博物馆”。以我的经验,凡大而化之的称呼后面一定跟随的是权力。

面对如此名头,天宁和丁大夫畏惧,王小平也打了退堂鼓。可既然来了,又有这么好的口彩,我决定独闯龙潭。

这下见了世面。

首先是门票,299元,随着附上一条泳裤60元,一条毛巾10元。拿了毛巾到更衣室换好泳裤,却被服务员拦下,毛巾不能带入。问,不能带入为什么一定要卖我?答,你出来可以擦手。愕然!

走进“博物馆”不过一间封闭的大棚,也许有20米高,里面种着热带阔叶植物,间隔着7、8个暖池。据说暖池温度不一,从低到高,而且标明不同池子浸泡不同的香草。

细看,已经下午5点半,偌大的暖棚不到20个游人,稀稀拉拉的服务员。向服务员打听这里有什么服务,被告知,她是旅游学校的实习生,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可连续6天的长途奔波,很疲惫,想做个足底按摩。好容易找来按摩师,讲定30分钟68元。可进到按摩室,穿泳裤不行,一定要花30元租了一身睡衣。花了钱,总算躺下,可按摩师磨磨蹭蹭,吊着个脸,十分敷衍。我愤怒。问,“何以如此态度?”答,“尚未吃饭。”竟是饿的!把我气乐了。想想我也饿了。问,“有什么饭菜?”答,“这里不管饭。”问,“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答,“穿衣,出门向左有同一老板开的饭店。”问,“吃了饭凭什么进来?”答,“再花299元。”惊了!阿尔山的老板竟然如此赚钱?

按摩师笑了,“一看你就是外地散客。这里白天没人来,要到晚上9点以后,那时有小姐助兴。这里很少散客,大多是会议包场,公家不在乎钱。”

都说东北是官场文化,果然!公家包场,小姐陪浴,难怪都说:中国最好的职业是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