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彩云之南 前言

我在改写游记时,正值2018年12月。

一本游记,自费出版,哪来的热情?来自上山下乡50周年。

50年前,1968年11月14日。我与140位北京孩子,被千里迢迢裹挟到云南西双版纳,开始了三年的插队生涯。自那时起,有了一个专为我们贴的标签:“知青”。开始了我们这代人独特的生命。

悠悠50年过去。2018年8月,我和一群曾经的插队朋友在温哥华举办“回眸50周年——温哥华环球知青论坛”。

 来自世界各地的约100名知青代表在温哥华聚会,回首往事,评判历史,展望未来。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近百篇发言。

  如何评价上山下乡?最具代表性有两种观点。1,官方认知:青春无悔,知青得到了极大的锻炼,成为改革开放的中坚。证据:这届中共政治局,9个常委,5个来自上山下乡。2,民间认知:剥夺了一代人受教育的权利,戕害了一代青年人的身心,国家民族的劫难。

听听,针锋相对,截然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

不奇怪,出身不同,起点不同,自然结论不同。要知道,在一个等级分明,阶级固化的社会里,根本不存在妥协的可能。至于我,对上山下乡,我用“裹挟”来形容。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们的选择。

论坛,许多知青都重复着这样一观点:黑格尔说:“重大的历史事件都会发生两次”,“一次是悲剧,一次是闹剧为什么?因为人们假设历史会被记忆。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定会被后人戳穿。可是,如果历史被遗忘那第二次就一定会是更大的悲剧  

一位老知青发来函:“如果我辈不把该说的话说清楚,该记录的记下来,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知青人口大迁移,就会像路边的一段朽木,被沙土尘封,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们被历史称为知青,是绝无仅有的一代。如今我们已经年近古稀,特别老三届,已经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边缘化无法避免,但在一个领域我们永远是砥柱。那就是对文革的反思、清算、对上山下乡的批判。因为那是我们的亲身经历,我们不仅有权利,更有责任,有义务把那段历史写出来,告诉后人。使悲剧制造者一登台就能被后人拆穿,使悲剧不再重演。

 当今,我们又遇到千年未有的社会危机。什么危机?历史记忆的扭曲,历史传承的中断,一场旷古未有的价值大割裂,人们在互联网上争吵,界线分明。

怎么办!讲理?“真理”总是因人而异,说不清。只能讲事,说历史,说真相,因为历史毕竟有真相。而且会越辩越明。

说出文革真相,说出上山下乡的真相,说自己,说亲身经历。不仅是说,还要有剖析,有忏悔。我赞成这样一种观点:“还历史以真相,给个人以解脱”。什么意思?讲真话,讲实话,讲心里话,忏悔自己,原谅他人,精神重生。

为此,我把2008(13年前)年写的游记《车轮上的彩云之南》重新修订,奉献大家。不为别的,因为那里有我们这代人的历史,“知青的记忆”。

1 逃离北京 2008、4、1

总算又离开北京,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北京变了,变得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小时候,不管是在山西上学还是在云南插队,每当临近北京,总会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那时的北京对我不仅是首都,更是亲情和归属。

那时我熟悉的北京在姥姥家的胡同。那里有道古城墙,沧桑壮阔。城墙上残砖断瓦,长满酸枣,藏着蛐蛐、蝈蝈。那里有一座“井台”(其实是一个公用的水龙头,大家都这样称呼),围着两棵大槐树。春天,满树的槐花,飘着香甜;夏天,“吊死鬼”落在地上,蚂蚁拖动;秋天,一夜金风,残叶遍地;冬天,结满冰凌,孩子们兴奋的滑冰。

姥姥家有座小院,种着玫瑰、指甲花和秋菊。邻居们院内聚会,亲密祥和。那时礼数多,晚辈见了长辈都要请安,邻里间透着和气。大点的四合院儿,回廊花影,青缸鱼踪,透着安逸平和。那里有片湖面,叫“积水潭”,可以轻舟荡桨,柳下观鱼,可见远山晓月,万里星空。那时的北京,想起来就让人心疼。

后来插队,走南闯北,多年漂泊,又回到北京。那无限的情思,反到淡了。北京在变,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挤。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密麻麻单调划一;辨不明的环路,立交桥错落逶迤;奢靡的洗浴城、游乐园随处可见;车流弥漫着浓浓的浮华和戾气。那曾经的古老城墙,曾经的胡同静谧,曾经的回廊花影,曾经的安逸平和,曾经的长幼礼数的秩序······随着时间的脚步,越走越远。好像是突然降下的富贵,我与北京越来越疏离。

在温哥华生活了两个月,乍回北京又干又燥。最可怕沙尘暴:浮尘袭来,黄风呼啸。正赶上北京暖气停供,整得妻子刘彬燕感冒、拉肚、咳嗽、发烧。严重失音,话也说不出来。北京真是变了调。

北京在准备“奥运”,透着紧张兴奋。市政府要求7月20号外来人口撤回原籍,区政府就提前到6月20号,外地人已开始大规模撤离。志愿者在居委会督导下学习外语。每天传媒都在提醒,各项工程都在收紧工期。

南方的冰灾刚刚结束,台湾的大选才出消息,刚放下的一颗心又被西藏“3·14”事件提起。2008年的春天来得火爆,人们早已无心赏春,紧张中一股潜流下的焦急。

清晨5点,我、妻子刘彬燕、司机小耿开车走出北京,走向江南。即为这无法治愈的咳嗽,也为这无名的紧张,更为这即将逝去的春天。最终是因为:今年是“上山下乡”40周年,我们要在4月12日泼水节前,赶到西双版纳的插队故地。

40年前,毛伟人一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就把1600万既无知识(有40%的人只受了初中教育,30%的人只受了小学教育),很多也够不上青年(很多学生不到15岁)的城市孩子送到了农村和边疆的“广阔天地”。那是一个失去理智,情感也严重错位的年代。不断卷起的政治风暴荡涤着每一个人,我和妻子刘彬燕被卷到了西双版纳的密林。

一年前,我们就谋划着回去。我上一次回版纳已是17年前,刘彬燕离开版纳已经整整37年,我们的孩子还没有见过那片承载着苦难和思想启蒙的土地。和云南农垦局的朋友联系,4月12日泼水节赶到。提前12天出发,为的是沿途探望一下春天的湘西。那里不仅有张家界、凤凰古城,更有正在抗灾恢复生产的三湘大地。

走在路上,眼前的华北像一条无边的灰色长廊,昏暗阴郁。太阳无精打采地悬在头上。沿途的村庄,麦苗青青,杨柳飘絮,隐在灰白的雾霾里。

从国外回来经常听到这样的问话:“加拿大有什么好的?”想想还真说不清。

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北京和上海,繁华和富丽早在一般的西方城市之上。百姓的生活,已然大大拉近了和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但隐约间总感到还有很大距离,细想,其实就在这山、这水、这雾霾掩盖的天光。温哥华天蓝得让人眩晕,水清得令人眼醉,周边通通透透,心都觉着舒畅。

走进湖北,进入江南,污染在消褪。油菜花星星点点,逐渐连成条,结成片,终于在武汉附近汇出海潮一般的金黄大地。 

一天时间,跨过长江,追上了久违的春天。夜宿小城咸宁。

《沁园春 追春》

   江河回暖,大地蛰苏,一岁一度。奈困守楼城,烟尘渺渺,熙来攘往,生民碌碌。脂粉金花,功名利禄,脉脉生机无寻处。叹人心,纵春意无限,几人关注?

   春光一泄难顾,携妻儿江南追春宿。看姹紫嫣红,桃酣柳醉。莺飞草长,黄花漫路。细雨流苏,清风送暖,大江上下春无数。情难禁,对良辰美景,把心托付。

2 岳阳楼 2008、4、2

咸宁,湘鄂边界的小城。不到7点已经人头攒动。湘江从城中穿过,沿江簇新的高楼,繁华的商街。这里已经接近那场冰雪灾区。

中国是个多天灾的国度,百姓也锤炼得格外耐受。今春,不知动了那根弦,中国受大气环流影响,发生“拉尼娜”现象。什么叫“拉尼娜”?说不清。总之北方冷空气与南方暖湿气流交合,在大半个南中国强烈降水。关键不在降水,而是超强冷空气使降水半路结冰。这下好了,半个中国凝固。几乎一夜之间,机场停飞,高速路封控,高压输电线路结着厚厚的冰凌,就像一根根悬在空中的冰棍。停水停电,大地结冰。百姓生活严重影响。把世界闹得吵吵嚷嚷,飞短流长。

三个月过去,湖北重灾区,已看不出灾害。这里物价很低:一碗热干面两元,一根大油条一元,一碗肉汤三元,三个人9元钱就吃了一顿很惬意的早餐。我问了一下这里的楼市,期房不过1500—2000元一平方米。当然收入也低,我们住的小旅店,服务生月工资600元。

8点走出咸宁,第一站岳阳。

岳阳,古称巴陵,西周既有记载。春秋时期,中原人称南蛮。所以能列入文化名城,是北宋以后的事情。北宋在这里做了什么?重修了一座楼,岳阳楼。一座楼何以能成名?楼上有一篇赋,《岳阳楼记》,大文豪范仲淹撰写。岳阳因人,因文,因楼出了大名,也使我每走到附近总要过去看看。

上次来,1994年,三峡大坝合拢。和朋友游三峡拐到这里。13年过去,正直改革开放,风起云涌,岳阳大变了。

曾经的窄小局促,铺满闪亮碎石的道路;曾经的古旧沧桑,题满遒劲楹联的商铺;曾经的飞檐斗拱,黑瓦木楼的民居;曾经的黑衣黑裤,黑布缠头的行人,都已作古,成了记忆。替代的是宽阔的商街,簇新的楼房,华丽的服饰,满街的豪车。岳阳古城已经随着改革大潮流逝。我想起这样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有岳阳楼没变,依然沧桑;岳阳楼周边变了,沿江一座繁花似锦的公园。十三年的岁月,这里筑起了一道城墙。一湾清水,六座微缩的岳阳楼。大门口有了收票处。

走进岳阳楼,还是那座古楼,二楼的屏风还在,还是书写着《岳阳楼记》,只是粉刷一新,有点说不出的遗憾。

最心怡,走近轩窗:隐隐君山、薄薄白雾、百里洞庭、千帆竞秀。我仿佛看见:1800年前。有东吴水军为抗拒曹魏、西蜀,在这里操练:战舰横陈,旌旗蔽日,战鼓喧天。因此诞生了强大的东吴水师,名将陆逊。收回了荆州,点燃了700里连营,保障了江东50年江山锦绣。

400年过去,又走来了李白,面对百里洞庭作诗感叹:“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借来月色,把酒言欢,李白不愧为“千古谪仙”。

再随后又来了杜甫,写下了《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千丈。多大的气场!岳阳楼有了名。然岳阳楼真正出名,位列中华名楼之首,却是因为北宋的范仲淹。

中国历史有所谓三大名楼:李白一首《黄鹤楼 送孟浩然之广陵》成就了黄鹤楼千古名声;王勃一篇《滕王阁序》促成了滕王阁1400年锦绣;然就立意之深,境界之高,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我以为首推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1046年,正值北宋边患频仍,朝政多舛,庆历新政刚刚失败,国家积弱。岳阳楼有幸迎来了北宋名臣腾子京。

藤子京重修岳阳楼,楼成,欲请人做记,乃委人作画《洞庭晚秋图》,并修书一封,派人送给范仲淹。据说范仲淹一生并未到过岳阳楼,也未见过洞庭湖,仅凭这幅画,凭着他早年在九江鄱阳湖做官,对长江大湖的印象,写出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岳阳楼记》古来评说甚多,然无不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视为佳句,视为中国士大夫安身立命的追求。

范仲淹一生以家国为己任,忧国忧民。在任期间,励精图治,犯难改革,虽屡经坎坷却九死不悔。他留给历史的文治武功、诗词歌赋无不是当时的高峰。以今天的眼光看,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丰碑。  

他把孟子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精神境界大大提升了一步。他的“先忧后乐”的追求,成为后世中国文人的人格楷模,铸就了中华文化的脊梁。

因为有了这篇《记》,北宋以后岳阳楼下走过了无数的仁人志士,文人骚客,也引来了更多的诗、词、歌、赋,成了历代中国文人凭吊历史的热门场所。

然,我再上岳阳楼萌生的却是困惑。

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当满世界标榜儒学,儒官、儒商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精神文化的缺失。当代“先忧后乐”已被讥贬为“自虐”,关心时政被定义为“愤青”,先人后己成了“缺心眼”,见义勇为就是“傻冒”。天下事自有管天下事的人去管,又何必多情自扰?得乐且乐,无忧即佛。

中国的社会,“庙堂”正在转型,“江湖”正在解体,“公民社会”正在萌生。一个无处不“江湖”,无处不“庙堂”的社会正在发育。

岳阳楼已成古迹,《岳阳楼记》的文化精神呢? 

3 走进湘西 2008、4、2

11点半,告别岳阳,经长沙,绕常德直奔张家界。

“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这是我少年时就知道的诗句。那时文革,读毛伟人的诗。从《沁园春·长沙》的解读中,记住了这句。知道了常德古名武陵,知道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知道了从长沙到常德被誉为“百里画廊,三湘福地”。也就心向往之,40年过去,如今真走在了这条路上。

湘西美,奇山异水,处处锦绣,可看的太多。不算张家界,仅从长沙到常德一线就美不胜收。这是一线过渡性丘陵:从平坝跨越丘陵,再从丘陵走进山区。一步步过渡着走入湘西大地。 

这里的平坝人烟稠密,村镇相连。村镇之间,小山屏障,林木繁茂。山边有梯田,水网顺山势流出秧田青绿,菜花明黄水牛鸭鹅,远远的,水塘嬉闹

最美丽山脊上村寨。三两户一丛青竹,百十米一杉树;薄雾裹着炊烟,顺山势飘这里一个月前还是铁树银花,红装素裹”,如今已是遍地春色

美,无法用文字描述,赋诗一首。

  过长德漆河口

翠岗青竹掩小宅,秧田苗绿水漂白。

登高才过漆河口,春卷黄花漫地来。

  16点20走近张家界。走出高速路,迎头碰上,几个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姑娘,拦在路口。自称是张家界市委旅游公司。据她们介绍,她们公司收费最低,服务最好,两天旅游住宿包干每人580元。想想,人生地不熟,有人安排也是好事,况且是有头有脸的公司。

小田,土家族姑娘,17岁,圆圆脸,清清秀秀。刚从旅游学校毕业,陪我们开车走进市区,还真把我们领到了市委招待所。

张家界繁荣。小田说:张家界经济发展快,主要靠旅游。这几年名声在外,旅游的人多。外省市、外国的投资者纷至沓来。特别是日本,韩国的游客。他们不仅投资,还大批组团旅游。有一批玩摄影的老人,一年四季在这一带转悠。她跟他们很熟。

小田姐妹三人,明显是旅游经济的受益者,都在旅游系统工作。她的月收入1000元左右,她很知足。她告诉我,这里的主要人口是土家族和苗族。大山区,土地贫瘠,交通闭塞,是著名的贫困山区。过去有点办法,就往外走,谁也没想到,大山竟然成了资源,能致富。

她告诉我,这里山高水长。她从小在这里生活,没去过的地方依然很多。老人传说:李自成兵败逃进大山,在山洞埋藏了很多珍宝。几百年了,人们一直寻找,找不到。山太大了,到处是洞。很多地方还没开发,现在都成了宝。眼下,市政府刚换届,提出的口号“仙境张家界,峰迷全世界。”

我问她,除了旅游这里还有什么特产?她想了想,支吾地说,产中药材,土酒、还有山歌。她紧接着说,这里人能吃苦,剽悍。清末时,曾国藩组织湘军,主要是这里人,打败了太平天国。其实,这里最有名的是土匪。据说很多是李自成部下的后代。

闹日本时,当地人无法谋生,很多人上山当了土匪。新中国建立,解放军剿匪。有个土匪头子金珍彪,愿意戴罪立功。他很有威信,带着上万的弟兄参加解放军,出国抗美援朝。据说他们在冰天雪地奋力杀敌。战争三年,一万多人只有战死的,没有一个人投降,几乎全部殉国。战争结束,解放军给予他们很高评价。当时就流传“万名湘西土匪戴罪立功,血战沙场无一投降。”她告诉我,在这里土匪出身并不丢人,贺龙就曾经是土匪头子。

也确实,土匪在这里已形成一种文化,并不贬低人格。当地有以“土匪窝”命名的景点,有“土匪美食”系列:土匪鸭、土匪鸡、土匪猪肝,最有名的是“土匪肉”。事后我专门品尝,说实话没尝出什么。感觉就是辣椒炒肉,不同的只是:肉片大,色泽艳,香气浓、口味重。最深刻印象,辣的人合不上嘴,红着脸,一个劲的吸溜。

还别说,湘西经济发展也得到土匪文化的襄助。怎么个襄助?看过回忆录《湘西剿匪记》吗?我就是从那里第一次知道的张家界。看过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吗?那里的镜头把张家界拍得美轮美奂。明白了吧!土匪文化推动了张家界的旅游。

4 张家界 2008、4、3

张家界声名显赫。然其真正出名是近二十年的事情。

1982年9月,张家界成为中国第一个国家森林公园,中了头彩;1988年8月,武陵源被列入国家第二批40处重点风景名胜区,再上一层楼;1992年,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索溪峪、天子山三大景区合并,更名武陵源自然风景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回登峰造极。

可登峰造极总得有个“官家”的名号!今年名号来了,国家旅游局公布第一批5A级景区,张家界榜上有名。

知道第一批公布了多少家5A级景区吗?66家。知道都是什么级别的存在吗?以北京为例,四家:故宫、天坛、颐和园、八达岭。知道湖南有几家吗?两家:南岳衡山,张家界。是不是个顶个的华夏瑰宝!

其实这里早就天下闻名,只是那时不叫张家界,县名桑植、大庸。

我知道桑植、大庸源自上世纪三十年代,两把菜刀起家的贺龙。传奇人物,90年前就参加了倒袁战争,在国民政府军官至师长。1927年“四一二”事变,放着师长不当,一心“闹红”,领导了南昌起义。后来竟然在这里,闹出个红二方面军,闹出个湘鄂西根据地。

红军长征,国军进入,这里被称为匪区,那时跑进深山的红军被称作“共匪”。斗转星移,被称作共匪的红军十五年后又回来了,曾经剿匪的国军又跑进深山,成了蔣匪。于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出了一本书《湘西剿匪记》,十几年前又拍了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

“成者王侯败者匪”,一个“匪”字早使这里天下闻名。

桑植、大庸改制成立张家界市,是1994年的事情。大庸,这个书生笔下很有些土蛮气的山区小县更名武陵源区,与西晋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有了联系,几十年前的“匪区”,一夜之间增加了不少灵秀气,成了世界级景区。  

一早,旅游公司为我们派来了导游小覃,28岁,清癯矮小,土家族小伙。小覃告诉我,如今的张家界市,下辖2区2县,160万人口,以土家族为主,也有相当的苗族。汉族在这里是少数。是不是少数?我以为只是个广告。其实,汉族和土家族的区别小覃也说不清。

我有过些土家族朋友,前几年从三峡大坝到重庆更是穿越了巫山丛林,也在土家人的寨子里留宿。眼之所见,土家和汉家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实在没什么区别。土家人大多住在湘、鄂西山区,200万人口。这里山高林密,地形复杂,历史上民风彪悍。清末曾国藩组织湘军,著名的镇竿军就是由这里的山民组成。

湘西山奇,民风更奇。这里有很多传说,金庸武侠小说有很传神的描述。巫术、下蛊、赶尸,把个湘西描述的一团鬼气。传说战国时期的奇人“鬼谷子”就在此地居住。

到底是旅游区,外来人多,不仅城镇繁荣,物价高,百姓收入也高。与昨天留宿的咸宁比较:早餐一碗米线5元多,咸宁只要2元钱。同样是饭店前台职工,咸宁工资600元,这里1400元还多。

8点出发,40公里,一条漂亮的大路。

路有什么可记?有故事:挺好的路,走了不到一半拐上了小道。跌跌撞撞从村中穿过。村中居然有收费站,一个十几岁的伢子拦在路口,每车2元。放着大路不走何以要走收费的小路?小覃告诉我,大路有政府的收费站,每车20元,原来是为的逃费。不解的是,旅游公司本就是市政府自己办的。

这几年改革,税收分流。国家拿走了大头,地方自然捉襟见肘。百姓戏言:“国家财政风风光光,省市财政勉勉强强,地县财政吃光花光,乡镇财政哭爹喊娘。”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地方有地方的办法,巧立名目收费。小覃告诉我,张家界新建市,没钱,可又百废待兴,市政府只能打旅游的主意。

不仅政府,这里的百姓,大多也吃旅游饭,小覃就是典型。考大学时,张家界尚未出名。报考工业机械,毕了业回乡,找不到工作,又转学旅游。他告诉我,旅游收入高,每月固定收入1000元,由旅游公司发放,更多的收入靠商业回扣。他说,导游是热门工作,张家界各行各业都巴结导游,靠导游带客。他现在已经有了五年的导游经历,认识人多,搞好了每月回扣会超过固定收入。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告诉我,吃回扣也有吃回扣的问题,导游不热心提高业务,千方百计带游客逛商场,钻饭馆,怨声载道,市政府正在纠正。

小覃收入在本地不算低,但靠工薪发不了财。他家在大庸农村,父母为他盖了房,可他不想回去,在市区租房生活。现在已有了女朋友,在医院做护士,可他不敢结婚。用他的话说,“结不起”。

9点半赶到国家森林公园,通票每人245元,不便宜。奇怪的是进门还要在票上按手印。为什么?小覃说,国家公园大,景区多,游客旅游一般要两天以上。晚上入住当地民居、小旅社。经常是多次进出同一景区。为防止一票多人使用,反复使用,不得已采取的措施。

走进公园,迎面墙一样的岩石,上有凿刻“金鞭岩”。转过金鞭岩,胡同一样的山谷,金鞭溪在谷底流动,小覃说有娃娃鱼。山谷狭窄,宽处不足50米,窄处也就2、30米,可两侧山峰垂直高度却在百米以上。仰头上望,一条窄窄的天幕,白云徘徊,群峰摇动。  

小覃说,张家界有60公里旅游线路,3113根石峰,就从这里算起。

5 武陵源国家地质公园

转过金鞭溪巨石,一条小路,真正的地理奇观。

我见过些奇山异水。云南的宜良石林,秀美诡异,远没这里的宏大壮阔;青海的“年保玉则”,宏大壮阔,却没有这里的钟灵奇秀。这里的山,石糙岩裸,峥嵘拥簇,苍茫中点点新绿。这里的水,时苍时碧,时溪时瀑,妩媚中透着苍劲。这里的松,奇伟挺拔,巍然屹立,秀美中尽显坚强。这里的云,淡薄青冥,曲意流觞,朦胧中孕育化境。真是天工造化,大自然的盆景。

                          《记金鞭溪》

雾海涛似水循,峰林奇此中寻。

坠入谷底无颜色,人在溪头山在云。

我看山在摇动,小覃告诉我,山确实是摇动的。1984年、1999年都曾有巨石坠落。想像中:深谷幽冥,白雾缭绕,松涛喧嚣,有小儿啼哭于暗溪(娃娃鱼)。突然天崩地裂,山折石落······。难怪《西游记》剧组把这里做为鬼府妖洞的外景地。

还在景区,拉客的队伍就追上来了。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远远地跟着,分头和熟悉的导游拉着关系。导游也不避讳,直接领我们到熟悉的饭馆。这是一块休息地,有小饭馆,小商摊。景区的饭贵,我们三人,一个白菜豆腐,一个肉末酸豆角,一个农家小炒要了140元,赶得上北京的大饭店。这里是旅游区,没有回头客,老板宰客没商量,也绝不手软。老板娘说,这里做生意不容易。租旅游区的房很贵。一个可以容三张小木桌,十几平米的店铺加一个灶间,年租金就要6万元。而这里的生意只有半年。眼下旅游淡季,无钱可赚。

不仅饭馆,一些土家族的妹子,穿上民族服装也来宰客,合影一张10元。你拒绝合影,她就缠着你,一口一个“大哥”,不屈不挠,不离不弃,搞得你哭笑不得,只能破财免灾。

饭后登天子峰。登天子峰原本有路,而且景区有免费旅游车接送。可导游不告诉你,也不和你商量,径直领你到“百龙天梯”。

何谓“百龙天梯”?一座观光电梯,镶嵌高崖绝壁,垂直落差335米,被称为户外电梯世界第一。“天梯”原本是旅游项目。可乘坐,可不乘坐。就是乘坐也有两种乘坐法。了解景区的人,坐免费游览车上天子峰,沿途观摩,登顶,再乘“天梯”下山。这样,既可以饱览上山的景致,也可以体会天梯的神奇,还可以节省一半乘天梯的费用。“天梯”单行收费,每人一趟150元。导游不用交钱,而且有提成,游客自然都被领到这里。

登天梯什么感觉?“天梯”上行,群峰下移。一时,山摇云移,溪流渐行渐远,峰顶渐行渐近,上到峰顶,停车场一片“甲壳虫”,群峰尽在脚底。

上到天子峰,天阴沉,山乌蒙。小覃告诉我,春天的张家界雾气重,很难碰到晴天。

我们来到贺龙公园,一面靠山,三面临崖,中心贺龙元帅骑马远眺的石像。站在崖头,用镜头搜寻:远观,雾影重重,如诗如画;近览,山花烂漫,似织似锦。下望,云海苍茫,峰峦林立。山色随距离渐远渐淡,似礁岛重重。临此奇景,无言可诉,唯抚崖长叹,凭栏低吟。

                             《记天子峰》

     远摄群峰“天门”开,奇山异水徘徊,

扶摇直上天子顶,万岭千峰入镜来。

值得一记的还有跟了我们一路的挑夫小彭。上山要挑夫?是的,摄影包20斤重,远路无轻载。导游不能帮忙?不能,各有各的收入,各有各的分工。况且,山下堵着一群待雇的挑夫。

小彭,桑植人,土家族,看上去像没长开,一米五几的个头,干干瘦瘦,很以自己是贺龙的老乡自豪。小彭见过世面,曾在北京丰台区干过两年建筑小工。但收入微薄,而且不能保证,不得已回到家乡。可家乡一人不到一亩地,种地无法谋生。索性把土地200元一年包给别人,自己到张家界当挑夫。

做挑夫首要是和景区干部和导游混熟,光靠混不行,还要有供奉。这里有规矩,交了钱才能自由出入。挑夫一般都是为游客背包,背得最多的是摄影包。跟随的摄影师多,小彭对摄影景点也有心得。

小彭兄弟五人都在外打工,辛苦终年没几个收入。这里娶媳妇贵,除去盖房,仅请媒婆、婚宴就得三万多。弟兄几个只得集资排队。如今老大、老二刚娶了媳妇。小彭最小,还在等待,34岁了,仍是单身。

做挑夫每天50元,就是这样的活计,还有竞争。旅游淡季争得不可开交。小彭憨厚,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等。

夜晚,天子峰安安静静,透着阴冷,我们被安排在简易旅店。小彭失去踪影。我不知他如何过夜,也许只是燃堆篝火,找个山洞。

6 乌龙寨 2008、4、4

都说“玩山张家界,玩水九寨沟”,有些道理。

张家界山奇,没去过的人很难想象。就说眼前的“点将台”,300多座石峰拔地而起,密密匝匝,整整齐齐。行云在谷底涌动,拥簇着石峰摇摇晃晃,虚虚迷迷。须臾,一阵山风,石峰脱幻而出,雄壮威武,仰首挺立。当地百姓传说,古代土家族英雄“天子”,起义反抗朝廷,在这里点将出兵。这300多齐齐整整的峰峦就是当年的军旅。

前人看到的是军阵,我独看到的是亲密。你看那峰峦林立,有高有矮;相依相偎,有情有义;牵手并肩,嘘寒问暖;人头攒动,惺惺相惜。这点将台前,云驻风停,分明是亲朋相聚,窃窃私语。

                         点将台寄语

信步天子山,独与峰峦挤。眼随清溪流,心共白云起。

伸手理青峰,长啸和风雨。造化同为客,天地共长揖。

点将台对面是袁家界,那里有座乌龙寨,是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的外景地。

9点40来到乌龙寨山口,从这里登山,五里山路。也许是看我们头发花白,抬滑杆的轿夫挤过来抢生意,报价40元钱。我登山从来是步行,妻子刘彬燕也坚持自己走。可轿夫不死心,抬着滑杆跟在后面,一路讨价,走了不到一里,已经降到20元。两个大小伙子一上午只挣20元确实太少,淡季没生意。

乌龙寨地处袁家界峰巅,一面连接山体,三面百丈深渊,传说李自成兵败曾藏身这里,民间一直有藏宝洞的传说。走进寨门,一条勉强可以称为“路”的小径刻在绝壁。这条路有“三关”,第一关,勉强可通过一人的半敞开的崖壁石洞,近百米长,高不及一米半。穿行其间,低头屈身,紧贴崖壁,一点一点前移,压得人喘不过气。虽说临崖有铁索护栏。可铁索外面,上不见天日,下不见谷底,混混沌沌,一团雾气。崖壁上刻着四个大字“一步难过”。

第二关,穿石径上行,有巨石横在路中。巨石从中间劈开,一条不到半米的石缝。游人侧身,可以勉强通过,胖人到此只能止步。这里叫“一线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通向“乌龙寨”的必经之路。

第三关,前行“天波府”。 不知何因这里叫“天波府”。使人联想起北宋的杨老令公。细想,北宋年间这里还是荒蛮之地,与“天波府”很难有关系。不过仅从字面理解,如此险境,称为天波府邸也确实不虚。

怎样的天波府邸?一根十几米直径的巨大石柱,从深涧云雾中化出,扶摇直上,相距乌龙寨山崖不到20米。一条宽不过一米的铁索桥相连。索桥用螺纹钢焊得像一个悬在空中的笼子。即使如此,游客大多在桥边止步。为什么?向下看,阴风习习,深不见底。

可走了上千公里来到这里。这第三关,再险也得过去。何况对面崖台已有两个年轻人。导游小覃不敢过,挑夫小彭也不敢过,妻子刘彬燕也留在桥边。我接过摄影包,颤巍巍走上索桥。索桥颤抖,云雾缭绕,心紧紧地提起。紧抓护栏,目不斜视,一步一颤挪了过去。

挪过索桥,面对的是攀上石柱的铁梯。铁梯焊在绝壁,直上直下,有近20米高。与索桥一样,都是被仅可容一人勉强通过的铁笼罩护。强咬牙关,绷紧肌肉,敛声息气。

上得天波府,抓住峰顶中心的旗杆,沉下心来,举目四望:壮哉,真是天之府邸!不知前人怎么想的,竞在这天地之极,四绝之顶,建了这么一座方圆不过几十平米的观景台。群山沉降,浓雾涌起,长风猎猎,虚虚迷迷,我仿佛站在天外。对着天地,唯感渺小,不能自已。

                              登天波府

       扶索攀云梯,乘风天角。伸手能摘星,四顾云遥缈。

       小峰凭空立,岩松抚云老。且看云开处,天地何其小。

下得乌龙寨口,有点歌台。土家先人选中这崖顶平台:群峰围护,空谷回声,一处天然的“音乐厅”,一对卖唱的土家夫妇。崖壁上挂有曲牌:有山歌,俚曲,湘戏,花鼓。点歌一曲收费10元到60元不等。  

这里自古有对歌的传统。这是一对民歌高手,独唱、齐唱、对唱、重唱,站在崖顶尽情一吼,没有任何装饰伴奏,声远音园,群山回应,叠叠荡荡,天籁穿空。

点歌台正对石鸡峰。歌手告诉我,石鸡300年一唱。似雄鸡报晓,则国泰民安,似雌鸡打鸣,则必有灾难。这里每年举行民歌比赛,既是赛歌娱乐,更是为石鸡祈福。 

中午到袁家界,进入武陵源腹地。沿山壁攀行。内侧,奇松怪石,古洞奔溪;外侧,滔滔石峰、滚滚行云。游人徜徉其间,如行天都,如步画廊,千变万化,不胜羡艳。

最为奇绝的是“天生桥”。一座石峰从涧底拔起,与山体有一道十几米的大裂隙。裂隙顶部居然有十几米与山体相连,一座天生的石拱桥,竟像是架在天上。导游告诉我,夏日逢雨季,浓云集聚,从桥洞穿过,沉沉荡荡那才叫神奇。

当地百姓传言“桥上走一走能活九十九,桥上转一转能赚几千万”,有这样的“口彩“,“天生桥”上有众多的游客。

许愿能否赚钱无从评说,但风光能赚钱却是无疑。导游告诉我,这里常年平均游客每天在3万人以上,2005年5月一天创下卖门票11.3万张的记录。这里的游客外籍人多,我在山顶遇见一行五位日本籍老人,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听他们的导游介绍,几位老人已是第十次来这里,每次来都是早出晚归,要住很长时间。他们拍了大量风光照。把张家界介绍到全世界。

7 芙蓉镇 2008、4、5

今天清明,正赶上星期六。一早从电视新闻得知,长沙数十万人郊游祭祖,火车人满为患,高速路收费站要等一小时才能通过。

曾几何时,文化革命,传统文化被批判,传统节日被中断,也包括少数民族。我在云南西双版纳插队三年,从没过泼水节。因为被批判为“迷信”。改革开放,文化管制放松,传统习俗以加倍的激情回归,人们又在找回传统。

说来好笑,当我们一遍又一遍的吹响文化革命的号角,当我们高举破旧立新,批判传统的旗号。那些差一点被我们遗弃的传统,在国际上竟成了香饽饽。越南、韩国等东亚国家争先在联合国注册历史文化遗产,韩国还真为韩式“端午节”做了注册,也真有人在论证孔夫子是韩国血统。你不遗余力地批判,人家可认为是个宝。

 中国的历史进步是否一定要抛弃传统!意识形态是否一定要高压“灌输”?当各级领导大力宣传殡葬改革的时候,湘西大地,随处可见祭祖的人潮。

湘西大地,山就是特色:山峰、山沟、山岭,偶有平地,百姓稀罕,三五家聚居,堆土造田。一丛竹林,几方水田,有老牛耕地,数缕炊烟。人们舍不得平地。在坡地打桩盖房,就有了湘西特色的吊脚楼。分布谷底山巅,水墨画一样的景色。     

这一带都是盘山路,植被丰茂,层层梯田,水光潋滟,倒映着青山。村民们正在劳动。湘西的美不仅在山奇云秀,更在这立体的田园。

10点20来到“湘西第一镇芙蓉镇”。这里原名王村,因为上世纪80年代,在这里拍过电影《芙蓉镇》更名。

王村了得,绝非等闲。不仅人多,有四万人口。而且地处酉水之滨,得舟楫之便。可上通川渝,下达洞庭,有“楚蜀通津”之称。秦汉时就做过土王的都城,称酉阳。与附近的里耶古镇、蒲市古镇、边城茶峒并称湘西四大名镇 

王村本就声名显赫,这几年开发旅游,游客更多,建了不少楼堂馆所。当地领导有眼光,对拍电影的外景地做了很好的保护。走进古街,一座横跨街口的石牌楼,上有石刻楹联,上联:半边牌楼半边街,半农半商半柜台;下联:半截裤子半边鞋,半山半水半牧渔。横批:王村古街。

想想,还真是写照。你看,一条古街只有一头有牌楼,另一头化在村中,岂不是半边牌楼。这里人多穿传统大裤头,而且穿草拖鞋,正是半截裤子半边鞋。

古街从码头开始,一色的青石板路,当地人称五里长街。两侧多是古香古色的青瓦木屋。正在开市,街头人潮汹涌。村民多穿黑蓝色布衣,妇女大都背竹篓、有的黑布缠头。这是一个大市场,出奇的热闹。除了买卖生活日用品,还有卖牲口的、品茶说书的,测字算命的,驱鬼烧符的,拔罐放血的,耍蛇卖药的,乱的一塌糊涂,透着湘西特有的邪气。

我们随人潮来到“刘晓庆米豆腐店”。这里仍保留着电影中的老场景:一面敞开的门脸,临街是灶台,煮着待出锅的米豆腐,蒸汽腾腾。最醒目,门楣挂着电影《芙蓉镇》的大幅剧照,刘晓庆成了广告。 

米豆腐不陌生。我们刚到版纳插队,一切都是白手起家,没有副食,逢年过节只能做些米豆腐。做米豆腐简单,大米水闷,用石磨磨成浆。石磨架在锅台上,米浆直接落在开水锅中。磨完煮熟点些石灰水,米浆沉淀结晶,捞出来切成块,配些蒜汁盐巴,大功告成。记得那时磨浆,烟熏火燎,呛得人涕泗横流,为了这一口,大家屏住呼吸轮流上,每人推几圈,那副狼狈像,至今历历在目。

12点40走进吉首市。吉首,湘西首府,本没什么名气。近年因一所大学,一个学生出了名。吉首大学,前总理朱镕基的母校,湘西人因此自豪。一个小伙子告诉我,2001年朱镕基返母校视察,曾给母校拨款一亿元,并留下一首诗。“湘西一梦四十年,故乡西辞别有天。吉首大学多颜俊,张家界里有神仙。”当地百姓谈起来津津乐道。

3点赶到凤凰古城。说是古城,走进来焕然一新。我们落脚的诚兴宾馆,就在沱江边,距“虹桥”不过百十米。小老板告诉我,凤凰变化大。他经营的“宾馆”,原是他家的一块菜地,周围都是水塘。2002年他从深圳回家,看到这里开发旅游,贷款20万元盖了这座有12间客房的“宾馆”,一年收回成本,从此富裕。小旅馆价格随行就市,今天假日游客多,不足15平方米的小屋收费150元。

6点随人流来到沱江。商肆林立,客栈相连,数不清的酒馆饭店,有服饰艳丽的苗族姑娘沿街叫卖。走进坐河楼,来杯啤酒,凭栏:夕阳西下,太阳拖着晚霞,悬在江心的跳石,辉映着背篓挑担的行人。脚下沱江,花舟荡漾;山头木塔,征雁高飞。须臾,一轮明月清辉万里,荡尽沱江春色。

沱江是美丽的,但已没了沈从文笔下那成就了一代大师的从容不迫。

8 凤凰一日游(上) 2008、4、6

清晨5点,古城仍在酣睡,静静的来到“虹桥”。

“虹桥”,旅游网页介绍,著名景点。怎么个著名?明代朱元璋算命,沱江流经此地,冲击龙脉,建桥镇压。别信,这只是传说。真实历史,虹桥建于清乾隆年间,因建此桥的岩石均为朱红色砂岩,宛如彩虹卧波,故起名卧虹桥。其实,我们看到的虹桥是2000年重造,  

原建筑文革中砸毁。新建筑就有了新时代的特色,为商业服务:桥两侧商店林立,中间一条窄窄的街道抬头所见不是灯幡就是广告,看不见水。说它是桥,只是因为它横跨在沱江上,其实更像一条桥上商街

走下桥头,江面清亮的天光,幽暗的古柳,一排轻舟。一夜喧嚣,满江的垃圾纸屑,沱江承载了太多的浮躁。

看过金庸小说的人都知道,湘西充满鬼怪神奇。你看,五毒教的巫蛊,日月教的“三尸脑神丹”,绝情谷中的“情花”有从未听说的剧毒;至于传音搜魂大法,摄魂术更是惊世骇俗。

你以为这是文艺创作,胡编滥造?不全是,有历史根据。千百年来中华大地就有这样的传说:“湘西三大邪术”赶尸、放蛊、落花洞女!不仅神秘,而且恐怖。

想一探究竟?唯一办法,深入民间旅游!

8点,江天广场,大喇叭呼叫,4辆大客车在揽客。打听,这里旅游简单,一切都是承包。拉票的只管拉票,只要拉到票就有提成导游的只管导游,到景点说完介绍词就算完成任务开车的只管开车,到点就走,拉得人越多收入越高。游客到也自由,买了车票,被送到最远的景点。自选回程景区,以车票换景点门票,随便搭车,到也逍遥。

看着满墙的商业广告,我们选择了“南长城”勾良苗寨、天龙峡谷

上车,生气。怎么一上车就生气?旅游车已经坐满司机就是不走,大家呼吁,他一再解释,再等等。可等什么?直到过道发动机盖车门台阶都坐满了人,钱闹得。

导游姓杨,20岁的苗姑娘,刚从旅游学校毕业,第一次跟车,热情!上来就自我介绍,苗族,会唱歌,然后大大方方唱首山歌。看得出来,她热爱湘西,也自豪自己的苗族血统。听她介绍:如今的凤凰城已有38万人口,以旅游业为主。这里土家和苗家居多,民风剽悍尚武,近代出过国民政府第一任总理熊希龄,大文学家沈从文,大画家黄永玉。

先是炫耀当代,紧接着介绍传统,什么传统?“湘西三迷”:巫蛊、赶尸、落花洞女。

巫术,上古楚文化遗风,屈原《楚辞》有记录。古代巫专司人和神鬼交,有消灾免祸的功能。蛊,相传是一种毒虫,也有说是蝎子、蛤蟆、毒蛇、蜈蚣、蝎虎,五毒合成。小杨告诉我,放蛊是苗家女子的一种自卫传统。苗家女成人后会在手上涂抹蛊药,男不经允许随便拉女孩的手会被蛊药灼伤。

赶尸是把死在外地的亲人带回家乡安葬,可何以死尸会走路?小杨说不清,只说,赶尸有专门的规矩,师徒相承。一路远离村寨,不能听到鸡鸣犬吠,都在夜间进行。

落花洞女更是邪乎。湘西鬼多,大树、洞穴、岩石、狐蛇都有传说。相传女孩如果25岁仍未出嫁,会被洞神收走。怎么收?把大龄女送到山洞,服用特制的药,大笑而死,称为喜丧。种恶俗因何而起?何时产生?小杨不知道。

小杨介绍,湘西民族多,节日也多,最热闹是每年阴历三月三的对歌节和六月六的情人节。三月三“赶边场”(集市),青年们对歌。苗族以歌为媒,唱歌会有好姻缘。对歌,曲调独特,歌词自编,唱到情浓处,男孩主动拉女孩的衣服问“有糖吃吗?”回答有糖吃的就是相中。相中的青年男女到当年的“六月六”情人节就可以提亲。这里婚俗怪,婚礼时不许踏门槛,吹口哨,打伞,而且要先试婚。最不可思议,结婚要打掉门牙,透着邪乎!

关于虹桥,小杨有苗族版本的传说。沱江是一条恶龙,弯弯曲曲盘在湘西,为防恶龙作乱,在龙的头部修桥镇压,筑了虹桥。随着虹桥的聚拢,有了凤凰城

苗族历史悠久,是上古中原部落蚩尤的后裔。传说,蚩尤率部与黄帝、炎帝大战于涿鹿,兵败被杀,族人迁居这里。后来苗汉两家争争斗斗,延续上千年,苗族也因为与汉族关系的远近分为五大苗。

五大苗,小杨说不清。只说靠近山外,接近汉族居住区,受汉文化影响较深的熟苗,深山里的苗人生苗。熟苗在清朝中期改土司制为流官制,归化政府。生苗一直延续土司制直到上世纪50年代。因为历史上汉苗争斗,熟苗、生苗争斗,清朝中期官府在熟苗与生苗居住分界区筑城墙隔离,人称“南长城”。

小杨说,如今交通发达,文化很容易沟通。苗家、土家、汉家已融为一体。神秘的风俗留下来的只有山歌。

这里小孩都会唱山歌,也是一种谋生手段。一路只要停车观光,就会有很多六七岁,乃至两三岁的孩子围上来纠缠:“仙女姐姐(阿姨),买一支花吧。”不待你说话就会放声唱起山歌。听着这奶声奶气的山歌,你还好意思不掏钱吗?

9 凤凰一日游(下)

11点上大山,来到勾良苗寨

一路小杨介绍,勾良苗寨是生红苗村寨。何为生红苗,无解!有一点清楚:凤凰辖区最大的纯苗族古山寨,约3000人口,1300年历史,“苗疆第一寨”。

第一寨,听着玄乎,可实在没什么。走进来,只见一座古朴的木牌楼。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喝酒”。首先是进寨门,游客尚未下车,鞭炮已响成一片,一群穿着鲜艳的苗家女,手捧米酒要求对歌。苗家传统不会对歌不能进寨。可对歌岂是一看就会的?好在有小扬一路教导,又有小扬带头,大家含含糊糊唱了几句,就算通过,这下好了,姑娘们给每个游客臻满一杯米酒。尝尝,很甜,没有什么度数。一饮而尽,走进山寨。

寨子大,分散错落沿着石头路上坡路边大多衰败的瓦房,有些已经坍塌,看不见多少人我的感觉,寨子已经败落,这里只是一个表演的场地。

中心有广场戏台据说是当年苗王的府第。广场四周一圈竹廊,摆着竹桌、竹椅,游客围着竹桌落座。有苗家姑娘端来茶饭随即节目演出。

这里已经午餐明显和苗寨没关系,标准的快餐。对歌、舞蹈、服饰化妆都已专业。比较有意思的是一组婚俗表演,从对歌、对舞到相亲、娶亲、背媳妇、对酒直到入洞房。高潮是竹竿舞,全体游客自愿加入。十几对青年手持竹竿蹲在地上,随鼓点节奏分分和和,跳舞人踩着鼓点从分合的竹竿中跃过。竹竿舞的关键是要踩准点,竹竿分时踏入,竹竿和时跳出,跟着鼓点跳跃。踩不准就会被竹竿夹住。在苗家青年的带领下,很快游客加入,锣鼓喧腾,蹦蹦跳跳,笑语欢

最吸眼球的是:吃火炭、眼皮吊桶、上刀山、下火海有些像杂技,很有些惊心动魄

我无心看杂耍,拉着妻子走进山寨。这是一个开放的山寨,但苗家土楼是保留了很多古旧。我们找到一据说有200年历史的土楼,住着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土楼木结构、土坯墙、瓦顶,已经很陈旧,不少地方已经坍塌,老奶奶一人独处。一层正中是神龛,旁边有灶台,一张方桌,几把竹櫈,到处是塌灰,空荡荡、冷飕飕。顺木梯上到二层,清亮了许多。木窗前一架古旧的纺车,一台古老的织布机。

老人不会说汉话,没法交流,为我们表演了纺纱织布。这是真正的古典纺织,用棉纱纺线,再以细线织布。做成的衬衣才卖60元一件。

听村民讲,这里的苗家,有办法的都已下山。除了村寨口的戏台,多数民居越来越残破。村寨口,牲口粪、玻璃瓶、甘蔗渣、包装纸俯拾皆是,旅游带来了人气,带来了金钱,也带来了污染和衰落。

告别勾良苗寨,14点40来到天龙峡景区。很大的广告:天龙峡以其险、奇、峻、秀著称。两侧峦峰重叠,草木幽深。最窄处不过两米。谷中美景幽深,有百米高的激流瀑布,有深不见底的天龙潭。可见谋刺皇帝失败藏在此的的天龙相公,为生活开凿的崖洞水渠,有天龙千丝泉的绝世奇观。300多米高的鹰愁崖,一线天。说的很丰满,看着很骨感。

什么意思?我们到来,这号称苗疆第一峡景区大门被封。一群村民正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争吵,气氛很火爆。

好容易挤过去,一个青年告诉我:天龙峡谷是近几年才开发的景点,原是由投资方和村民共同承包。这几年赚了钱,地方政府有些人眼红就勾结投资方,废除了原来的承包合同,重新选择了当地官宦子弟合作。村民们气不忿和开发公司理论,可开发公司有政府撑腰,前几天还抓了人,矛盾激化。苗族人彪悍,自己组织起来维权,要求放人,景区封

旅游能挣钱,原是因为当地的自然、人文资源可赚了钱问题来了当官的眼红,伸手抢钱。怎么抢?找各种理由废除原合同,交给自己的子弟经办。

中国原本就没有私有传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莫非王土”,开发就只能是官家的事。可具有独特旅游资源的地区大多是贫困山区,百姓长期生活困难,好容易有了致富门路又被官家垄断,怎能不矛盾激化?

路堵了,旅游也就到了头,当地的官民矛盾转化为游客和旅游公司的矛盾。游客不满,但多数人对当地百姓维权还是理解。可千里迢迢来了,每人交了180元,又怎能心甘。大家集在一处商议,要求旅游公司退款。最为难导游小杨。小小年纪,从没经历这样的事件。电话和旅游公司经理联系。公司提出换景点。可时间已是下午4点半,吵来吵去,一个小时过去,越来越火爆,全体游客意见统一,两个字,退钱。

退钱,谈何容易?分段承包的问题出来了。同样是游客,同样是买票,价钱不一样。有的游客80元,有的100元,我们的票是180元。票已卖出,怎么收的钱分不清,吵成一片。要求旅游公司查发票,可发票根本不全。时间不等人,不少游客晚上还要赶回长沙无奈,大多数人只得领了40元退款走人。

凤凰一日游至此结束,风光民俗早忘到脑后,留在心中的只有委屈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