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北京

插队40周年返乡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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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     4月1日

总算又离开北京,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北京变了,变得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小时候,不管是在山西上学还是在云南插队,每当临近北京总会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那时的北京对我不仅是首都,更是文明、归属和亲情,想北京会想得心疼。

那时我熟悉的北京在姥姥家的胡同。

那里有道古城,沧桑壮阔。城墙上残砖断瓦,长满酸枣,藏着蛐蛐、蝈蝈,儿时的秘密数不清。那里有一座“井台”(其实是一个公用的水龙头,大家都这样称呼),围着两棵大槐树。春天满树的槐花,白花花地飘着甜蜜;夏天“吊死鬼”在树间缠丝,掉在地上,蚂蚁拖着跑来跑去;秋天树上结满槐角,一夜秋风,残叶满地;冬天井台冻满冰凌,孩子们划着冰车纵横。

姥姥家有座小院,种着玫瑰、“死不了”、指甲花和秋菊。邻居们混居一院,孩子们随意串门,亲亲密密。那时礼数多,晚辈见了长辈都要请安,邻里间透着和气。大点的四合院儿,回廊花影,青缸鱼踪,树影婆婆,透着安和闲逸。那里有片河沿,可以轻舟荡桨,柳下观鱼,可见远山晓月,星辰万里。那时的北京,想起来就让人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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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台高速路边昏暗的太阳

后来大了,走南闯北,十年漂泊,又回到北京,那无限的情思,反到淡了。

北京在变,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挤。数不尽的大楼密密麻麻单调划一;辨不清的环路、立交桥和商厦错落逶迤;奢靡的洗浴城、游乐园随处可见;无处不在的车流弥漫着浓浓的浮华戾气。那曾经的古老城墙,曾经的胡同静谧,曾经的回廊花影,曾经的安和闲逸,曾经的大杂院的亲和,曾经的礼数秩序······随着时间的脚步,越走越远。好像是突然降下了富贵,使我与北京越来越疏离。

在温哥华生活了两个月,乍回北京又干又燥,最可怕的是沙尘暴。浮尘袭来,天昏地暗,黄风呼啸。正赶上北京暖气停供,整得我感冒、拉肚、咳嗽、发烧。和我一同回京的妻子反应更厉害,不仅咳嗽而且严重失音,话也说不出来。北京真是变了调。

北京在准备“奥运”,透着紧张兴奋。市政府要求7月20号没正式户口的外地人撤回原籍,区政府就提前到6月20号。外地人已开始大规模撤离。市民在居委会督导下学习外语,志愿者在抓紧培训。每天传媒都在提醒,各项工程都在收紧工期。

南方的冰灾刚刚结束,台湾的大选才出结果,刚放下的一颗心又被西藏“3·14”事件提起。2008年的春天来得火爆,人们早已无心赏春,紧张中又增添了一股潜流下的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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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哥华市中心的蓝天白云 Av10 Tv1/500 Iso125

清晨5点50,我、妻子彬燕、司机小耿出发,走向江南。

走出北京,即为这无法治愈的咳嗽,也为这无名的紧张 ,更为这即将逝去的春天,最终是因为:今年是“上山下乡”40周年,我们要在4月12号泼水节前赶到西双版纳。

40年前,毛泽东一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就把1600万既没什么知识(有40%的人只受了初中教育,30%的人只受了小学教育),有很多也够不上青年(很多学生不到15岁)的城市孩子送到了农村和边疆的“广阔天地”。那是一个失去理智,情感也严重错位的年代。不断卷起的政治风暴荡涤着每一个人,我和妻子刘彬燕也因此被卷到了西南边陲。

一年前,我们就谋划着回去。我上一次回版纳已是17年前,刘彬燕离开版纳已经整整37年,我们的孩子还没有见过那个承载着我们的青春和思想启蒙的土地。和云南农垦局的朋友联系,4月12日泼水节赶到 。提前12天出发,为的是沿途探望一下春天的湘西。那里不仅有张家界、凤凰古城,更有正在抗灾恢复生产的三湘大地。

走在路上,眼前的华北平原像一条无边的灰色长廊,昏暗阴郁。太阳毫无光彩地悬在头上,沿途的村庄,麦田菜地,杨花柳絮,隐在灰白的雾障中,陈列着污染和富丽。

从国外回来经常听到这样的问话:“国外有什么好?”想想还真有些说不清。

随着中国的发展,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繁华和兴旺早在一般的西方城市之上。现代和富丽已然降临我们的东南沿海地区。百姓的生活有很大提高,已然大大拉近了和西方发达国家的现代化距离。但隐约间总感到还有很大差距,细想,其实就在这山、这水、这天光的阴霾,这大气的凄迷。温哥华天蓝得让人眩晕,水清得令人眼醉,周边通通透透,心都觉得干净。

走进湖北,进入江南,污染在消褪。油菜花星星点点,逐渐连成条条片片,终于在武汉附近汇出海潮一样的金黄大地。夕阳西下,金色的晚霞把稻田、湖泊辉映得一片生机。

一天时间,跨过长江,追上了久违的春天。夜晚在小城咸宁留宿。

                       《沁园春 追春》

   江河回暖,大地蛰苏,一岁一度。奈困守楼城,烟尘渺渺,熙来攘往,生民碌碌。脂粉金花,功名利禄,脉脉生机无寻处。叹人心,纵春意无限,几人关注?

   春光一泄难顾,携妻儿江南追春宿。看姹紫嫣红,桃酣柳醉。莺飞草长,黄花漫路。细雨流苏,清风送暖,大江上下春无数。情难禁,对良辰美景,把心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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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咸宁田园景色 Av8.0 Tv1/125 Iso125

从岳阳楼到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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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 庭 湖 春 色 Av8.o Tv1/500 Iso125

4月2日

咸宁,湘鄂边界的小城。不到7点已经人头攒动。湘江从城中心穿过,江边一片片簇新的高楼。城中心的商业街,奢华的门脸,富丽的橱窗,巨幅的广告。早点铺已经开张,街边摆出桌椅,炊烟缭绕。

这里已进入了春节前的那场冰雪灾区,两个月过去,生活已走回轨道。

中国是个多天灾的国家,百姓也锤炼得格外耐受。两个月前还风雪飘摇,天寒地冻,公路封闭,停电停水,把个尘世闹得吵吵嚷嚷,飞短流长。如今,已看不出百姓生活的干扰。这里物价很低:一碗热干面两元,一根大油条一元,一碗肉汤三元,三个人9元钱就吃了一顿很惬意的早餐。我问了一下这里的楼市,期房不过1500—2000元一平方米。当然收入也低,我们住的小旅店,服务生月工资600元。

8点走出咸宁向南,今天计划到张家界,第一站岳阳。

岳阳,古称巴陵,西周既有记载,春秋时期,中原人称南蛮。所以列入文化名城,是北宋以后的事。北宋在这里做了什么?重修了一座楼,岳阳楼。一座楼何以定鼎文坛?楼上有一篇赋,《岳阳楼记》,大文豪范仲淹的作品。岳阳因人,因文,因楼名声大振。也使我每走到附近总要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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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 阳 楼 模 型 Av8.0 Tv1/500 Iso125

上次来,1994年,长江大坝合拢,和朋友游三峡拐到这里。

13年,正是中国改革开放风起云涌的年代,岳阳城大变。

那窄小局促,铺满亮晶晶碎石的街道;古旧沧桑,题满楹联的门脸;飞檐走拱,黑瓦木楼的民居;随处可见的人力车;黑衣黑裤,黑布缠头,蹲在门槛抽烟的老人;古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古老的炊烟。

俱往矣,都成了记忆。替代的是宽阔的马路,簇新的楼房,满街的豪车,华丽的服饰,无处不在的繁华。岳阳古城随着改革大潮流逝。福焉?祸焉?我想起那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有岳阳楼没变,依然沧桑;岳阳楼变了,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公园。

十三年的岁月在这里筑起了一道崭新的城墙;建起了一座“古老”的展馆;展馆前一湾清水,浮着六座历史上曾经的岳阳楼模型;模型边是那条逶迤曲折、上下错落的古道;只是花团锦簇,沧桑不再,大门口在收钱。

走进岳阳楼,还是那座古建,二楼的木屏风还是《岳阳楼记》,千古名篇。只是粉刷一新,有点说不出的遗憾。

最心怡,走近轩窗,眼前一亮:薄薄白雾、隐隐君山、百里洞庭、竞秀千帆。那里还记忆着古老,水天依然。

我仿佛穿越了1800年。有东吴水军都督鲁肃,为抗拒曹魏、西蜀,在这里操练:战舰陈列,旌旗蔽日,箭矢横飞,战鼓喧天。因此诞生了强大的东吴水师,名将陆逊。收回了荆州,点燃了700里连营,保障了江东50年锦绣江山。

400年过去,又走来了李白,面对百里洞庭作诗感叹: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借来月色,把酒言欢,李白不愧为“千古谪仙”。

紧接着又走来了杜甫,写下了《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以诗记历史,在这千古名楼凭吊大唐的衰落。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千丈。多大的气场?岳阳楼有了名气。

然岳阳楼真正出名,位列中华名楼之首却是因为北宋的范仲淹。

中国历史有所谓三大名楼:李白一首《黄鹤楼 送孟浩然之广陵》成就了黄鹤楼千古名声;王勃一篇《滕王阁序》造就了滕王阁1400年成就;然就立意之深,境界之远,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我以为当首推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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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 阳 楼 Av8.0 Tv1/500 Iso125

1046年,正值北宋边患频仍,朝政多舛,庆历新政刚刚失败,国家积弱。岳阳楼有幸迎来了北宋名臣腾子京。

藤子京重修岳阳楼,楼成,欲请人做记,乃委人作画《洞庭晚秋图》,并修书一封,派人送给范仲淹。据说范仲淹一生并未到过岳阳楼,也未见过洞庭湖,仅凭这幅画,凭着他早年在九江鄱阳湖做官,对长江大湖的印象,写出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岳阳楼记》古来评说甚多,然无不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视为佳句,视为中国士大夫阶层安身立命的最高境界。

范仲淹一生忧国忧民,以家国为己任,励精图治,犯难改革,虽屡经坎坷却九死不悔。他留给历史的文治武功、诗词歌赋无不是当时的高峰。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丰碑。他把孟子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境界大大提高了一步。他的“先忧后乐”的追求,成为后世中国文人的人格楷模,铸就了中华文化的脊梁。

因为有了这篇《记》,北宋以后岳阳楼下走过了无数的仁人志士,文人骚客,也引来了更多的诗、词、歌、赋,终至不可收,成了历代中国文人凭吊历史的热门场所。

然,再上岳阳楼萌生的却是困惑。往事已矣,时过境迁,当今的中国文人是否还记得“先忧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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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楼公园一角 Av8.0 Tv1/160 Iso125

时代发展了,科技在进步,当代的知识分子与传统的文人、士子是否还有情怀的对应?当满世界都在标榜儒学,儒官、儒商的时候;当街头摆满“驭人之道”、“经商之道”、“做官之道”的“知识”时,我看到的却是文化精神的缺失。一边是现代科学的普及,一边是精神家园的危机,这到底是为什么?

经济高速发展,文明强力冲击,巨大变革的压力,使得传统信仰普遍的缺失。加上独生子女的溺爱,奢靡风气的蔓延,造就了当代无处不在的及时行乐。

“先忧后乐”已被讥贬为“自虐”,关心时政被定义为“愤青”,先人后己成了“缺心眼”,见义勇为就是“傻冒”。天下事自有管天下事的人去想,又何必多情自扰?得乐且乐,无忧即佛。

中国的社会,“庙堂”正在改型,“江湖”正在解体,“公民社会”正在萌芽。一个无处不“江湖”,无处不“庙堂”的社会正在成长。当此之时,先忧后乐的精神还能否传承?

岳阳楼已成古迹,《岳阳楼记》的文化精神呢?

11点27离开岳阳,经长沙,绕常德直奔张家界。

“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这是我少年时就知道的诗句。那时文革,读毛泽东的书。从《沁园春·长沙》的解读中,记住了这句。也知道了常德古名武陵,知道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知道了从长沙到常德被誉为“百里画廊,三湘福地”。也就心向往之,40年过去,如今还真走在了这条路上。

湘西太美,可看的太多。特别长沙到张家界,一线过渡性丘陵。从平坝跨越山区,再走入下一个平坝,逐步走入湘西大山。也就地形景色变化纷繁。

平坝人烟稠密,村连村,镇接镇。村镇之间,小山屏障,林木繁茂,水网流渠,田园肥沃。无处不在的梯田,顺山势层层跌落,沿河滩徐徐展开。到处可见的菜花,吐着青黄,流光溢彩。水牛三三两两,鸭鹅成群成片,远远的,炊烟袅袅。

最美丽山脊上的村寨。三两户一片竹林,百十米一丛杉树;薄雾裹挟着炊烟,顺山势飘渺,山形树影,虚虚幻幻。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是“铁树银花,红装素裹”,如今已滋生出春光无限。

美,无法用文字表述,看看沿途的照片,赋诗一首。

  过长德漆河口

翠岗青竹掩小宅,秧田苗绿水漂白。

登高才过漆河口,春卷黄花漫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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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点20走近张家界。刚出高速路,迎头碰到迎接的队伍。几个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姑娘拦在路口。自称是张家界市委旅游公司,据她们介绍,她们公司收费最低,服务最好,两天旅游住宿包干每人580元。想想,人生地不熟,有人安排也是好事,况且是有头有脸的公司。

小田,土家族姑娘,17岁,圆圆脸,清清秀秀。刚从旅游学校毕业,陪我们来到市区,还真领我们到了市委招待所。

从市容看,张家界远比咸宁繁华得多。小田说:张家界经济发展主要靠旅游。这几年旅游发展快,外来人口多,经商的人就多。眼下旅游名气越来越大,不仅国内,国外来人也越来越多。特别是日本人,韩国人。有的人每年都来。有一批玩摄影的,一年四季在这一带转悠。这里是国家命名的首批5A级景区,国家森林城市,世界地质公园。

小田姐妹三人都在旅游系统,每月收入1000元左右,她很知足。她说,这里是大山区,旅游景观多。很多还没开发,潜力很大。眼下,市政府刚换届,大兴土木整修市容,重修火车站,建旅游饭店,决心很大。干旅游有前途。

她告诉我,这里的主要居民是土家族和苗族。地处偏远,大都生活贫穷。我问她有什么特产?她脱口而出“土匪”。可土匪怎么能说是特产?听她讲,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也许是为了吸引人,这里的导游有很多土匪的传说。她告诉我,这里的大山洞多,藏着李自成大顺朝的很多珍宝,至今人们在寻找。她还说,抗美援朝万名湘西土匪戴罪立功,血战沙场无一人投降。有很多有名有姓的土匪英雄。用她的话说:贺龙也是土匪出身。

土匪在这里似乎并不贬低人格。当地有以“土匪窝”命名的景点,有“土匪美食”系列:土匪鸭、土匪鸡、土匪猪肝,最有名的是“土匪肉”。我吃着就是青椒炒腊肉,不同的是,肉片大,色泽艳,香气浓,口味重。是当地最具代表性的菜肴。

湘西美,世界级景观。知道这大美的景色怎么为世人知道的吗?土匪文化传播。不要惊讶,真的!看过《湘西剿匪记》吗?纪实回忆录。没看过小说,一定看过电影《湘西剿匪记》,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那里的镜头把张家界的风光拍的美轮美奂,传播海内外。在这个意义上,土匪才是推动张家界旅游发展的最大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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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 陵 源 Av4.0 Tv1/400 Iso125

张 家 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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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源杜鹃 Av11 Tv1/13 Iso125

4月3日

张家界大名鼎鼎,然其真正出名是近二十年的事情。1982年9月,张家界成为中国第一个国家森林公园,中了头彩;1988年8月,武陵源被列入国家第二批40处重点风景名胜区,再上一层楼;1992年,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索溪峪、天子山三大景区合并,更名武陵源自然风景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回登上顶峰。

可登峰造极总得“官家”给个名号吧!今年名号来了,国家旅游局公布第一批5A级景区,张家界榜上有名。

知道第一批公布了多少家5A级景区?66家。知道都是什么级别?以北京为例,四家:故宫、天坛、颐和园、八达岭。知道湖南有几家?两家:南岳衡山,张家界。是不是个顶个的华夏瑰宝,中学教科书里的内容!

其实这里早就天下闻名,只是那时不叫张家界,县名桑植、大庸。

我知道桑植、大庸源自上世纪三十年代两把菜刀起家的贺龙。传奇人物,90年前就参加了倒袁战争,在国民政府军官至师长。1927年“四一二”事变,放着师长不当,一心“闹红”,领导了南昌起义。后来竟然在这里闹出个湘鄂西根据地,闹出个红二方面军。

红军走后,国军进入,这里被称为匪区,那时跑进深山的红军被称作“共匪”。斗转星移,被称作共匪的红军十五年后又回来了,曾经剿匪的国军又跑进深山,成了蔣匪。于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出了一本书《湘西剿匪记》,十几年前又拍了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

“成者王侯败者匪”,两个“匪”字早使这里天下闻名。

桑植、大庸改制成立张家界市是1994年的事。大庸——这个书生笔下很有些土蛮气的山区小县更名为武陵源区,与西晋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建立了联系,几十年前的“匪区”,一夜之间增加了不少灵秀气,成了世界级风光景区。

张家界的猴子 Av4.0 Tv1/30 Iso125

一早,旅游公司为我们派来了导游小覃,28岁,清清瘦瘦,土家族小伙。小覃告诉我如今的张家界市下辖2区2县,160万人口,以土家族为主,也有相当的苗族,汉族在这里是少数。是不是少数?我以为只是个广告。其实,汉族和土家族的区别小覃也说不清。

我有过些土家族朋友,前几年从三峡大坝到重庆更是在巫山丛林中走过两天,也在土家人的寨子里留宿。眼之所见,土家和汉家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实在没什么区别。土家人大多住在湘、鄂西山区,200万人口。这里山高林密,地形复杂,历史上民风彪悍。清末曾国藩组织湘军,著名的镇竿军就是由这里的百姓组成。

湘西山奇,民风更奇。这里有很多传说,金庸武侠小说有很传神的描述。巫术、下蛊、赶尸,把个湘西描述的一团鬼气。传说战国时期的奇人“鬼谷子”就在此地居住。

到底是旅游区,外来人口多,不仅城镇繁荣,物价高,百姓收入也高。与昨天留宿的咸宁比较:早餐一碗米线5元多,咸宁只要2元钱。同样是饭店前台职工,咸宁600元,这里1400元还多。

8点出发,40公里,一条漂亮的大路。

路有什么可记?有故事:挺好的路,走了不到一半拐上了小道。跌跌撞撞从村中穿过。居然有收费站,一个十几岁的伢子拦在路口,每车2元。放着大路不走何以要走收费的小路?小覃告诉我,大路有政府的收费站,每车20元。原来是为的逃费,可笑的是,旅游公司本就是市党委自己办的。

这几年改革,税收分流。国家拿走了大头,地方自然捉襟见肘。百姓戏言:“国家财政风风光光,省市财政勉勉强强,地县财政吃光花光,乡镇财政哭爹喊娘。”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地方有地方的权力,巧立名目收费、收税。小覃告诉我,张家界新建市,没钱,可又百废待兴,市政府只能打旅游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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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 陵 源 山 景 Av7.1 Tv1/160 Iso125

其实,这里的百姓,大多也吃旅游饭,小覃就是典型。大学学的机械,毕了业就失业,又转学旅游。现在有了五年的导游经历,每月固定收入1000元,剩下的靠提成。说白了,钻空子,掏游客的钱包。他告诉我,提成收入在50%以上。结果造成了导游不热心带游客参观景区,提高业务。而是千方百计带游客逛商场,钻饭馆,怨声载道。

小覃收入在本地不算低,但靠工薪发不了财。他家在大庸农村,父母为他盖了房,可他不想回去,在市区租房生活。现已有了女朋友,在医院做护士,可他不敢结婚。用他的话说,“结不起”。

9点半到国家森林公园,通票每人245元。奇怪的是进门还要在票上按手印,不知为什么?

走进公园,迎面墙一样的金鞭岩。转过金鞭岩,一条胡同一样的山谷,金鞭溪在谷底流动,据说有娃娃鱼。山谷宽处不到百米,窄处不过30米,可两侧山峰垂直高度却在200米左右。仰头上望,群峰摇弋,白云徘徊,一条窄窄的天幕。

小覃说,张家界60公里旅游线路,3113根石峰,从这里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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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区宰客的土家姑娘 Av4.0 Tv1/160 Iso125

这是一线真正的地理奇观。我见过些奇山异水,类似景观去年在川、青交界的“年保玉则”神山也见过,但远没这里的钟灵奇秀。这里的山,石糙岩裸,峥嵘拥簇,苍茫中点点灵秀。这里的水,时苍时碧,时溪时瀑,清丽中透着妩媚。这里的松,奇雄挺拔,巍然屹立,秀美中尽显坚强。这里的云,淡薄青冥,曲意流觞,朦胧中孕出化境。真是天工造化,大自然的盆景。

                          《记金鞭溪》

雾海云涛似水循,峰林奇景此中寻。

坠入谷底无颜色,人在溪头山在云。

我看山在摇动,小覃告诉我,山确实是摇动的。1984年、1999年都曾有巨石坠落。想像中:深谷幽冥,白雾盘绕,松涛喧嚣,有小儿啼哭于暗溪(娃娃鱼)。突然天崩地裂,山折石落······。难怪《西游记》剧组把这里做为妖魔洞府的外景。

还在景区,拉客的队伍就围上了导游。景区的饭贵,我们三人,一个白菜豆腐,一个肉末酸豆角,一个农家小炒要了140元,赶得上北京的大饭店。这里是旅游区,没有回头客,老板宰客没商量,也绝不手软。老板娘说,这里做生意不容易,房租被旅游区垄断,很贵。一个可以容三张桌子的十几平米的店房加一个灶间,年租就要6万。而这里的生意只有半年。眼下旅游淡季,无钱可赚。

不仅饭馆,一些土家族的妹子,穿上民族服装也来宰客。合影一张10元,你拒绝合影,她就缠着你,一口一个“大哥”,不离不弃,不屈不挠,搞得你哭笑不得,只得给钱了事。
饭后登天子峰。上天子峰原本有路,而且景区有免费旅游车接送。可导游不带你坐车,也不和你商量,径直领你到“百龙天梯”。
何谓“百龙天梯”?
一座观光电梯,镶嵌高崖绝壁,垂直落差335米,户外电梯世界第一。什么感觉?
“天梯”上行,群峰下移。一时,山移云游,岩摆松摇。峰峦渐行渐近,溪流渐行渐远,上到峰顶,群峰尽在脚下,停车场一片“甲壳虫”。
乘“天梯”原本人工景致,也是好事。可有两种走法。了解景区的人,一般是坐车上天子峰,沿途游览,再乘“天梯”下山。这样,一可饱览上山的景致,二可体会天梯的神奇,还可以节省一半乘天梯的费用。“天梯”费每人单付,一趟150元,导游有提成,游客自然都被领到这里。
下午4点上到天子峰,天阴沉。远山层层叠叠、乌乌蒙蒙。小覃告诉我们,春天的张家界雾气重,很难碰到晴天。
我们来到贺龙公园,这里有贺龙元帅石像。一面靠山,三面临崖。站在崖头,用镜头搜寻:远山,雾影蒙蒙,如诗如画;近景,淡云轻移,山花丛丛。下望,云海苍茫,峰峦林立;回眸,奇松竞秀,怪石嶙峋;山色随距离渐远渐淡,云雾飘谷底时开时合;朔风呼啸,红日当空,辉映着云海礁岛重重。临此奇景,无言可诉,唯抚崖长叹,凭栏低吟。
                             《记天子峰》
     远摄仙都“天门”开,奇山异水此徘徊,
扶摇直上天子顶,万岭千峰入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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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龙天梯 Av 4.0 Tv1/320 Iso125

值得一记的还有跟了我们一路的挑夫小彭。小彭,桑植人,土家族。34岁,看上去像没长开,一米五几的个头,干干瘦瘦。

小彭见过世面,很以自己是贺龙的老乡自豪。他曾在北京丰台区干过两年建筑小工。但收入微薄,而且不能保证,不得已又回到家乡。可家乡一人不到一亩地,无法谋生。索性把土地200元一年包给别人,自己到张家界当挑夫。

做挑夫第一是要和景区干部和导游混熟,可以自由出入。光靠混熟还不行,还要有些供奉。挑夫一般都是为游客背包,背得最多的是摄影包。跟随的摄影师多,小彭对摄影景点也有心得。

小彭兄弟五人都在外打工,辛苦终年没几个收入。这里娶媳妇费用高,除去盖房,仅请媒婆、婚宴就得三万多,弟兄几个只得集资排队。如今老大、老二刚娶了媳妇。小彭最小,还在等待,仍是单身。

做挑夫一天50元,就是这样的活计,还有竞争。旅游淡季争得不可开交。小彭憨厚,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一天天熬。

夜晚,天子峰凄凄静静,透着阴冷,我们被安排在简易旅店。小彭失去踪影。我不知他如何过夜,也许只是燃堆篝火,找个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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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子 山 群 峰 Av7.1 Tv1/60 Iso125

(6)乌龙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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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界山景 Av6.3 Tv1/320 Iso125

4月4日

都说“玩山张家界,玩水九寨沟”,有些道理。

张家界山奇,没去过的人很难想象。就说眼前的“点将台”,300多座石峰拔地而起,密密匝匝,整整齐齐。行云在谷底涌动,拥簇着石峰摇摇晃晃,虚虚迷迷。须臾,一阵山风,石峰脱幻而出,雄壮威武,仰首挺立。当地百姓传说,古代土家族英雄“天子”,曾起义反抗朝廷,在这里点将出兵。这300多齐齐整整的峰峦就是当年的军旅。

前人看到的是军阵,我独看到的是亲密。你看那峰峦林立,有高有矮;相依相偎,有情有义;牵手并肩,嘘寒问暖;人头攒动,惺惺相惜。这点将台前,云驻风停,分明是亲朋相聚,窃窃私语。

                         点将台寄语

信步天子山,独与峰峦挤。眼随清溪流,心共白云起。

伸手理青峰,长啸和风雨。造化同为客,天地共长揖。

 

点将台对面是袁家界,那里有乌龙寨,是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的原型。

9点40来到乌龙寨山口,从这里登乌龙寨,五里山路。也许是看我们年纪大,抬滑杆的轿夫挤过来抢生意,报价40元钱。我登山从不坐滑杆,刘彬燕也坚持自己走。可轿夫不死心,抬着滑杆跟在后面,一路讨价,走了不到一里已经降到20元。两个大小伙子一上午只挣20元确实太少,淡季没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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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 滑 杆 的 轿 夫 谈 生 意

乌龙寨山高路险,传说李自成兵败湖湘曾藏身这里。随身带的军饷也藏在这里,因此民间一直有藏宝洞的传说。乌龙寨地处袁家界峰巅,一面连接山体,三面百丈深渊,。走进寨门,一条勉强可以称为“路”的小径刻在绝壁。这条路有所谓的“三关”,第一关,上百米长,勉强可通过一人的半敞开的凿穿石洞。洞高不及一米半,宽不及一米。穿行其间,低头屈身,紧贴崖壁,一点一点前挪,压得人喘不过气。虽说临崖有铁索护栏。可铁索外面,上不见天日,下不见谷底,混混沌沌,一团雾气。勉强可见崖壁上的林木,影影绰绰,无边无际。崖壁上刻着四个大字“一步难过”。

第二关,穿石径上行,有巨石横在路中间。巨石从中间劈开,一条不到半米的石缝。游人侧身,可以勉强通过,胖人只能到此止步。这里叫“一线天”,通向“乌龙寨”的必经之路。一夫把关,万夫莫开。真正的铁门槛,天工造化。

第三关,前行“天波府”。 不知何因这里有“天波府”的名头。使人想起北宋杨老令公的府邸。细想,北宋年间这里还是荒蛮之地,与“天波府”很难有什么瓜葛。不过仅从字面理解,如此险境,称为天波之府邸也确实不错。

怎样的天波府邸?一根从深涧云雾中脱颖而出,扶摇直上,大约十几米直径的石柱。紧傍乌龙寨山体,相距不到20米。一条宽不过一米的铁索桥连接。索桥用螺纹钢焊得密密实实,事实上是一个悬在空中的铁笼。即使如此,游客大多在桥边观望,到此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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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唱的土家夫妇

可走了上万里路来到这里,这第三关再险也要过去。何况对面崖台已有两个年轻人。导游小覃不敢过,最不可思议挑夫小彭也不敢过,妻子刘彬燕自然也留在桥边。我接过小彭背的摄影包,颤颤巍巍走上索桥。索桥颤抖,阴风遒劲,飘动的云雾。虽然理智上清楚掉不下去,可心还是紧紧地提起。紧抓护栏,目不斜视,一步一颤挪过索桥。

跨过索桥,面对的是攀上石柱的铁梯。铁梯焊在绝壁,直上直下,有近20米。与索桥一样,都是被仅可容一人勉强通过的铁笼罩护。强咬牙关,浑身绷紧,敛声息气。

上得天波府,抓住峰顶中心的旗杆,沉下心来,举目四望:壮哉,真是天之府邸!不知前人怎么想的,竞在这天极地脚,四绝之顶建了这么一座方圆不过几十平米的观景台。我仿佛站在天外,四野群山沉降,脚下浓雾涌起,头上长风猎猎,身心虚虚迷迷。对着天地,唯感渺小,不能自已。

                              登天波府

       扶索攀云梯,乘风上天角。伸手能摘星,四顾云遥缈。

       小峰凭空立,岩松抚云老。且看云开处,天地何其小。

下得乌龙寨,寨口有点歌台。这里自古有对歌的传统,土家先人在这大山选了这样一处天然“音乐堂”:空谷悠悠,群峰回护,石壁回音,峡谷和声,一对卖唱的土家夫妇。山崖上挂着曲牌和歌词:有山歌,有俚曲,有湘戏,有花鼓。点歌一曲收费10元到60元不等。这是一对民歌高手,独唱、齐唱、对唱、重唱都能来。站在崖顶尽情一吼,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伴奏,声远音园,群山回应,叠叠荡荡,天籁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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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波府峰顶 Av9.0 Tv1/80 Iso125

点歌台对面有石鸡峰,歌手告诉我,石鸡300年一唱。如似雄鸡报晓则国泰民安,如似雌鸡打鸣则必有灾难。这里每年举行民歌比赛,既是赛歌娱乐,更是为石鸡祈福。这里的山奇幻幽绝,似更在天子山之上。

中午到袁家界,已进入武陵源腹地。沿山壁攀行,内侧有奇松怪石,古洞奔溪,嵌在山崖上忽隐忽现;外侧是滔滔石浪、滚滚流云,飘忽天地间时聚时散。游人徜徉其间,如行天都,如步画廊,千变万化,不胜羡艳。

最为奇绝的是“天生桥”。一座石峰从涧底倏然拔起,石峰与山体间一道十几米的大裂隙。裂隙顶部居然有岩石和山体相连,宽不足2米,厚不到5米,长不过十几米,横跨天堑。石壁凿凿,雄奇伟岸,竟然一座天生的石拱桥。不知老天爷如何造的世界,竟使百米高的石峰从中断裂,独独留下峰顶不足五米厚的岩石连接。此地,山风习习,清雾漫漫,石桥竟像是架在天上。导游告诉我,夏日逢雨季,浓云集聚,从桥洞穿过,沉沉荡荡那才叫惊艳。

“天生桥”是当地百姓许愿的地方,百姓传言“桥上走一走能活九十九,桥上转一转能赚几千万”,有了这样的说法,“天生桥”流连的游人格外多。

许愿能不能赚钱无从论证,但风光能赚钱却是无疑。导游告诉我,这里常年平均游客每天在3万人以上,2005年5月一天创下卖门票11.3万张的记录。这里的游客外籍人士多,在山顶我遇见一行五位日本籍老人,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听他们的导游介绍,几位老人已是第十次来这里,每次来都要住很多天,每次都是早出晚归,拍了大量风光照。有这样的热心摄影家,张家界自会名扬万里。

武陵源地域辽阔,待开发的景区很多。而且,四季植被变幻莫测,两三天观光仅是皮毛。我知道,这次来只是初步接触,要出有特色的好片子还要再来,住下来慢慢寻觅。

此行,张家界只是路过,前方的凤凰古城已向我们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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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生 桥 Av9.0 Tv1/80 Iso125

走在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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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田园景色 Av5.6 Tv1/200 Iso125

4月5日

今天清明节,又赶上星期六。一大早从电视新闻得知,长沙数十万人郊游祭祖,火车人满为患,高速路收费站要等一小时才能过关。

曾几何时,文化革命,传统文化被批判,传统节日被中断,也包括少数民族。我在云南西双版纳插队两年,没有经历过泼水节,因为被认为是“迷信”,“四旧”。改革开放以来,文化管制放松,传统、习俗以加倍的激情回复。人们又在找回传统。

说来好笑,当我们一遍又一遍的吹响文化革命的号角,当我们高举破旧立新,批判孔老二的旗号。那些差一点被我们遗弃的传统,在国际上竟成了香饽饽。越南、韩国等东亚国家争先在联合国注册历史文化遗产,韩国还真为韩式“端午节”做了注册,也真有人在论证孔夫子是韩国血统。你不遗余力地批判,人家可认为是个宝。

中国的历史进步是否一定要抛弃传统!新的意识形态的确立是否一定要高压“灌输”?当各级领导大力宣传殡葬改革的时候,湘西大地,随处可见祭祖的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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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 西 吊 角 楼 Av3.5 Tv1/100 Iso125

湘西大地,山就是特色。虽说乌乌泱泱,风光无限,可石山、石岭、石沟、石坡。偶然一块平地,百姓三五家聚居,堆土造田,稀罕的不得了。人们舍不得梯田。在坡地打木桩,筑地基盖房,就有了湘西特色的吊脚楼。

最不可思议,蛮荒闭塞的高山。一丛竹林,几片水田,数缕炊烟,一头老牛耕田。有雾气环绕,虚虚幻幻,水墨画一样的景色,分布谷底山巅。

9点半,我们驱车走在盘山路,这里梯田层层攀升,渠水层层降落,绿油油的秧田倒映着山脊。村民们正在插秧。湘西的美不仅是山奇云秀,更在这浓浓的田园。

景色虽好,不可久恋。为何?闭塞、落后依然。

10点20来到有“湘西第一镇”美誉的“芙蓉镇”。这里原名王村,因为上世纪80年代在这里拍过电影《芙蓉镇》而更名。

王村了得,绝非等闲村落。不仅人多,有四万人口。而且因为地处酉水之滨。得酉水舟楫之便,上通川渝,下达洞庭,有“楚蜀通津”之称。秦汉时就做过土王的王都,称酉阳。与里耶古城浦市镇边城茶峒并称湘西四大名镇 

王村是湘西大镇,这几年开发旅游,游客更多,建了不少楼房旅社。当地领导有眼光,对拍电影外景地的古街、古镇做了完好的保留。古街有一座横跨街口的石牌楼,上有楹联,上联:半边牌楼半边街,半农半商半柜台;下联:半截裤子半边鞋,半山半水半牧渔。横批:王村古街。

想想,还真是写照。你看,一条古街只是一头有牌楼,另一头化在村中,岂不是半边牌楼。这里人多穿传统大裤头,而且穿草拖鞋,正是半截裤子半边鞋。

古街从码头开始,一色的青石板路,当地人称为五里长街。两侧多是湘西特有的青瓦木屋,古香古色。正在开市,街头古旧凌乱,人潮汹涌。村民多穿黑蓝色布衣,妇女大都背竹篓、有的黑布缠头。这是一个大市场,卖什么的都有。除了百姓日常吃用的商品,还有品茶说书的,算命卖唱的,驱鬼烧符的,拔罐放血的,耍蛇卖药的,卖牲口的,乱的古怪,乱的新奇,透着湘西特有的邪气。

我们随人潮来到“刘晓庆米豆腐店”。保留着电影中的老样子:一面敞开的门脸,临街灶台煮着待出锅的米豆腐。蒸汽腾腾中几张木桌。最醒目,临街门楣外挂着当年刘晓庆的大幅剧照。村民已经有了商业头脑,刘晓庆成了广告。我们一人要了一碗米豆腐,一块绿糍粑品尝。

米豆腐不陌生。当年在西双版纳插队,一切都是白手起家,没有副食,逢有喜庆只能做些米豆腐。做米豆腐简单,大米水闷,用石磨磨成浆。石磨架在锅台上,米浆直接落在开水锅中。磨完煮熟点些石灰水,米浆沉淀结晶,捞出来切成块,配些蒜汁盐巴,大功告成。记得那时磨浆烟熏火燎,呛得人涕泗横流,为了这一口,大家屏住呼吸排队上,每人磨几圈,那副狼狈像,至今想起历历在目。

12点40穿过吉首市。这里是湘西首府,有所吉首大学,前总理朱镕基曾是这里的学生,湘西人以此自豪。一个小伙子告诉我,2001年朱镕基返母校视察,曾给母校拨款一亿元,并留下一首诗。“湘西一梦四十年,故乡西辞别有天。吉首大学多颜俊,张家界里有神仙。”不知此事真假,但当地百姓谈起来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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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晓 庆 米 豆 腐 店

3点到凤凰古城。说是古城其实已焕然一新。我们落脚的诚兴宾馆,就在沱江边,距著名的“虹桥”不过百十米。小老板告诉我们,凤凰变化大。他经营的“宾馆”,原是他家的一块菜地,周围都是水塘。2002年他从深圳回家,看到这里开展旅游,贷款20万元盖了这座有12间客房的“宾馆”,一年收回成本,从此富裕。小旅馆价格随行就市,今天假日游客多,不足15平方米的小屋收费150元。

6点随人流来到沱江,好热闹的场面。

沿江商肆林立,客栈相连,数不清的酒馆,饭店,轰鸣着音乐,青年人在跳迪斯科。服饰艳丽的苗族姑娘叫卖着纪念品。走进坐河楼,来杯啤酒,凭栏观瞧:

夕阳西下,太阳拖着红霞,悬在江心的跳石。背篓挑担的行人踩着霞光,奕奕而行。山头木塔,征雁列队高飞,脚下沱江,花舟逶迤穿行。须臾,一轮明月清辉万里,荡尽沱江春色。

沱江是美丽的,但已没了沈从文笔下那成就了一代大师的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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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 凰 沱 江 夜 色 Av2.8 Tv1/13 Iso125

凤凰一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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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沱江 Av2.8 Tv1/5 Iso125

4月6日(上)

清晨5点,热闹了一夜的古城仍在酣睡,信步来到“虹桥”。

这是一座很有特色的桥,两侧全然被商店封闭,中间一条窄窄的街道,抬头所见不是灯幡就是广告,看不见水。说它是桥,只是因为它横跨在沱江上,其实更像一个古老的集镇。

走下桥头,江面浮着清亮的天光,幽暗的古柳,一排轻舟。一夜的喧嚣走了,余下满江的垃圾纸屑,沱江承载了太多的浮躁。

湘西文化一语概之,神秘!

看过金庸小说的人都知道,与湘西有关系的:五毒教的巫蛊,日月神教的“三尸脑神丹”,绝情谷中的“情花”都是旷古未有的剧毒;至于传音搜魂大法,摄魂术更是惊世骇俗,神秘的不得了。

你以为这是文艺创作,胡编滥造?不全是,有历史的根据。千百年来中华大地就有这种传说:“湘西三大邪术”~赶尸、放蛊、落花洞女!不仅神秘,而且恐怖。

想一探究竟?唯一办法,深入民间,旅游!

8点30,江天广场,4辆大客车在揽客。打听,这里旅游管理简单,一切都是承包。拉票的只管拉票,随口许愿,只要拉到票就有提成。导游的只管导游,到景点说完介绍词就算完成任务。开车的只管开车,到点就走,拉得人越多收入越高。游客到也自由,买了车票,被送到最远的景点。回程,以车票换景点门票,自选景区,随便搭车,逍遥游。

想了解湘西,离不开苗寨,我们选择了勾良苗寨、天龙峡谷,“南长城”。

上车,出了彩。旅游车已经挤得满满当当,连过道和发动机盖都坐满了人,可司机还在等,直到车门内的台阶都站满人才出发,不像是踏青旅游,倒像是长途赶路。

导游姓杨,20岁的苗族姑娘,刚从旅游学校毕业,第一次跟车,热情!上来就自我介绍,苗族,会唱歌,然后大大方方唱首山歌。看得出来,她热爱湘西,也自豪自己的苗族血统。听她介绍:如今的凤凰城已有38万人口,以旅游业为主。这里土家和苗家居多,民风剽悍尚武,近代出过国民政府第一任总理熊希龄,大文学家沈从文,大画家黄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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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 西 南 长 城

炫耀完现代,紧接着就介绍“湘西三迷”:巫蛊、赶尸、落花洞女。

巫术,上古楚文化遗风,屈原《楚辞》有记载。古代巫是一种职业,专司人间和神鬼交流,有消灾免祸的能力。蛊,相传是一种毒虫,也有说是蝎子、蛤蟆、毒蛇、蜈蚣、蝎虎,五毒合成。小杨告诉我,放蛊是苗家女子的一种自卫传统。苗家女成人后会在手上抹蛊药,男孩不经允许随便拉女孩的手会被蛊药灼伤。

赶尸是为了把死在外地的亲人带回家乡安葬,可何以死尸会走路?小杨说不清,只说,赶尸有专门的规矩,师徒相承。远离村寨,不能听到鸡鸣犬吠,都在夜间进行。

落花洞女是这里特有的传统。湘西鬼多,当地人把大树、洞穴、岩石、狐、蛇、龟无不赋予神性,女孩如果到25岁仍未出嫁,会被洞神收走。到时大龄女会被送到山洞,服用特制的药,大笑而死,称为喜丧。这些风俗不知因何而起?不知产生于什么年代?也很难说得清。

小杨介绍,湘西民族多,节日也多,最著名的是每年阴历三月三的对歌节和六月六的情人节。三月三“赶边场”(集市),青年们对歌。苗族以歌为媒,唱不好歌就不会有好姻缘。对歌,曲调独特,歌词自编,唱到情浓处,男孩主动拉女孩的衣服问“有糖吃吗?”回答有糖吃的就是相中。相中的青年男女到当年的“六月六”情人节就可以提亲。这里婚俗怪,婚礼时不许踏门槛,吹口哨,打伞,而且要先试婚。最不可思议,结婚要打掉牙,透着邪乎!

苗族有语言但没文字,他们认为沱江是一条恶龙,弯弯曲曲盘在湘西,为防恶龙作乱,在龙的头部修桥镇压,筑了虹桥。随着虹桥的聚拢,有了凤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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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姐姐,买一支花吧 Av5.0 Tv1/160 Iso125

苗族历史悠久,是上古中原部落蚩尤的后裔。传说,蚩尤率部与黄帝、炎帝大战于涿鹿,兵败被杀,族人迁居这里。后来苗汉两家争争斗斗,延续上千年,苗族也因为与汉族关系的远近分为五大苗。

靠近山外,接近汉族居住区,受汉文化影响较深的称为熟苗,深山里的苗人称为生苗。熟苗在清朝中期改土司制为流官制,归化政府。生苗一直延续土司制直到上世纪50年代。因为历史上汉苗争斗,熟苗、生苗争斗,清朝中期官府在熟苗与生苗居住分界区筑城墙隔离,人称“南长城”。

小杨说,如今交通发达,文化很容易沟通。苗家、土家、汉家已很难分的清。神秘的风俗只剩下传说,留下来的只有山歌。

这里小孩都会唱山歌,也是一种谋利益的手段。一路只要停车观光,就会有很多六七岁,乃至两三岁的孩子围上来缠着你:“仙女姐姐(阿姨),买一支花吧。”不待你说话就会放声唱起山歌。听着这奶声奶气的山歌,你还好意思不掏钱吗?

10点半爬上大山山梁,来到勾良苗寨,旅游公路已修到寨口。

一个停车场,一座古朴的木牌楼。游客尚未下车,鞭炮已响成一片,一群穿着鲜艳的苗家女,手捧着米酒。首先是对歌,苗家传统不会对歌不能进寨。好在小杨一路教导,大家含含糊糊唱了几句,然后每人喝了一杯米酒,走进山寨。

寨子大,错落分散一面坡。中心有广场、戏台。围着广场有一圈竹廊,内有竹桌、竹椅,游客围着广场落座。随着茶水、饭菜端上来,节目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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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门楼迎客的苗家姑娘 Av5.0 Tv1/160 Iso125

这里已经基本商品化,无论对歌、舞蹈、化妆、服饰都已相当专业。比较有意思的是一组婚俗表演,从对歌、对舞到相亲、娶亲、背媳妇、对酒、成礼直到入洞房。除此,还有湘西特有的吃火炭、眼皮吊桶、上刀山、下火海,很有些惊心动魄。高潮是竹竿舞,十几对青年手持竹竿蹲在地上,随鼓点节奏分分和和,跳舞的人踩着鼓点从分合的竹竿中跃过。竹竿舞的关键是要踩准点,竹竿分时踏入,竹竿和时跳出,踩不准就会被竹竿夹住。在苗家青年的带领下,很快游客加入,锣鼓喧腾,蹦蹦跳跳,笑语欢声。

青年们在歌舞,我拉着刘彬燕走进山寨。

一个开放的山寨,但苗家土楼仍是保留了很多古旧。我们找到一处据说有200年历史的土楼,这里住着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土楼木结构、土坯墙、瓦顶,已经很陈旧,不少地方已经坍塌,老奶奶一人独处。一层正中是神龛,旁边有灶台,一张方桌,几把竹櫈,到处是塌灰,空荡荡、阴沉沉、冷飕飕。顺木梯上到二层,清亮了许多。木窗前有一架古旧的纺车,一台古老的织布机。

老人不会说汉话,没法交流,为我们表演了纺纱织布。这是真正的古典纺织,用棉纱纺线,再以细线织布。做成的衬衣才卖60元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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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苗家织布工艺 Av2.8 Tv1/125 Iso1250

听村民讲,这里的苗家,有办法的都已下山。除了村寨口的戏台,多数民居越来越衰败。村寨口,牲口粪、玻璃瓶、甘蔗渣、包装纸俯拾皆是,旅游带来了金钱,带来了热闹,也带来了污染和衰落。

告别勾良苗寨,14点40来到天龙峡景区。这里据称是2005年以前从未有人穿越过的苗疆第一峡谷。可千里迢迢来了,景区大门被封了。一群村民正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争吵,气氛很是火爆。

挤进大门,一个青年告诉我:天龙峡谷是近几年才开发的景点,原是由投资方和村民共同承包。这几年赚了钱,地方政府有些人眼红和投资方勾结,废除了原承包协议,重新选择了和官家背景的人合作。村民们气不忿和开发公司理论,可开发公司有政府撑腰,前几天还抓了人,矛盾激化。苗族人彪悍,自己组织起来维权,景区封死。

旅游开发原是因为当地的自然、人文景观,可赚了钱问题来了。中国原本就没有私有传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莫非王土”,开发就只能是官家的事。可具有独特旅游资源的地区大多是贫困山区,百姓长期生活困难,好容易有了致富门路又被官家垄断,怎能不激化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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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和苗家一同起跳竹竿舞 Av5.0 Tv1/400 Iso160

路堵了,旅游也就到了头,当地的官民矛盾转化为游客和旅游公司的矛盾。游客虽然不满,但多数人对当地百姓还是理解。可千里迢迢来了,每人交了180元钱,又怎能心甘。在当地等了一小时没有结果,最为难的是导游小杨。经小杨和旅游公司电话协商,旅游公司提出换景点。可时间已是下午4点半,不少游客晚上还要赶回长沙,吵来吵去,只有一个选择,退钱。

退钱,谈何容易?同样是旅游同样是买票,价钱不一样。有的游客才80元,有的100元,我们的票是180元。票已卖出,怎么收的钱分不清,吵成一片。无奈又回旅游公司查清单,可查又查不清,时间不等人,大多数人在一片吵嚷声中领了40元退款走人。好好的凤凰一日游在一片吵闹声中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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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刀 山 Av5.0 Tv1/1250 Iso160

(10)沱江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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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江虹桥 Av3.2 Tv1/250 Iso160

4月6日(下)

一日游结束,回到凤凰却发现,凤凰变了。

我们来时正逢清明节,全国各地的游人像海潮随着凤凰古城的引力涌到沱江边。一天时间,潮退了,汹汹的游客各奔东西。节日喧嚣散尽,古镇又显淡雅平和。

古城仿佛一下空了许多,挑担背篓的乡人看上去也增加了和气。房东告诉我,这里经常是这样,节日来了,这里就是城里人的古镇,节日过去,古镇才回归乡民,连房租都降到了50元一天。

说起来好笑,城里人千里迢迢来到湘西,原本为的是躲开城市的喧嚣。从小镇古巷、阡陌交通、水道纵横、绿茵环抱中寻找一份精神的宁静;从集镇墟市、乡俗民情、睦邻而居、守望相助中体味几分宗法的人情;从古碑牌坊、旧寺书院、传说典故、诗书翰墨中追求几许文化的眷念。可来的人多了,现代商品文化的潮流就淹没了宁静,淡化了人情,卷走了眷念,剩下的只有无边的虚空。

穿过虹桥,顺沱江向下游。走过埋着沈从文衣冠的那座小山,那棵古柏。继续向下,那里有座滚水坝。从这里向上游不远是旅游区,那里十里江面已被旅游公司买断,徜徉着灯红酒绿。向下游是民居,一江春水,几点鱼火,飘动着黄昏的静谧。

独步沱江,月上柳梢,习习凉风,。那份恬淡闲适,那份神秘空灵,那份沈从文笔下潺潺流动的乡愁,从点点渔火的江面渗出,越发的凄美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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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沱江 Av3.2 Tv1/160 Iso160

吃晚饭时,从老板娘处得知,下游百姓有自己的驳船,不仅便宜,而且可以领略真正的沱江夜色。

果然,滚水坝下停泊着一片柳叶型的小舟。百姓无缘旅游区赚钱,也想分点旅游的“羹”,划船在这里等候。

找到船老板,一个40岁左右的土家汉子,讲好到下游来回40元,并不多言,竹竿轻点,几下就到江心,任船随水流。

黑黝黝的江岸,几丛竹影,几块稻田,高坎上吊脚楼星星点点。江面浅浅的天光映着水面一线青蓝。凝神静气,有农妇在江边洗衣,“空!空!“的捶打声传得很远很远。轻轻的江风伴随着木浆划出一圈圈黑黑的亮线。江在静静地拐,山在悄悄地转,星空笼盖四野,几绺薄云淡淡。远远的城镇笛箫幽怨。

坐在船头,我仿佛看见,沈从文的清丽笔端娓娓滑动,吞吐着湘西的凄美,湘西人的多愁善感,湘西往日的怀念。

沈从文是中国近代难得的文学大家,其纯净的文笔,多情的细述,感动了几代文学青年。难得的是,这样一位文学大家并没有值得炫耀的学历。沈从文15岁从军,军旅生活五年。在人一生最重要的时间他并没学习写作,他的写作更像是神来之笔,出自天然。

沈从文的笔充满了情感,他嚼碎了湘西的山水、人情,凝聚了无尽的情仇哀怨,只把那最沉淀最精美的一点心得吐出来,织就了《边城》,织就了一系列短篇。沈从文一生在写《边城》,消化了咀嚼,咀嚼了再消化,反复梳理着心中的湘西,享受着心中的湘西。湘西在他的笔端凝练,画出了中国文人的诗意和远方,人性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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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江春色 Av3.2 Tv1/125 Iso125

我理解沈从文的《边城》不是现实的临摹,更不是时代的抽象,那是人性美好的向往在他心中的缠绵。他的心毫无渣滓,洞明烛照。对生命、对人性、对自然的热爱和怜惜,水晶一样清澈流淌。隔离了“现实主义”,“奉旨创作”的深渊。

沈从文是悲情的,他的一生起起落落,恩恩怨怨。40年著书立说,诲人不倦。50年敛声息气,接受批判。他不被时代理解,包括他的妻子、学生,他不被时代接受,被赶出北大校园。他苦忍着,打掉牙往心里咽,默默地承受着知识的苦难。文革他躲进博物馆,竟然在批判折磨中写出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填补了历史的空白。他以他的苦难印证了民国大师对文化的承担。

沈从文孱弱,忍气吞声,任劳任怨。他临终遗言:“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一语破溃,大悲不言!可你知道吗?他是民国大师中有限的几个能扛住压力,守护住身心清白的一员。

他说:“美丽是愁人的”,一个“愁”字化出了他的情感,美就有了质量,成就了他人格的伟岸!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已然淡去,现实毕竟更强大,旅游成了当今湘西更大的谜团。

旅游由谁来办?怎么办?是民间办还是官府办?或是官督民办?几年来,我走遍祖国西北西南。在这些亟待开发并拥有最好旅游资源的大地上,这个问题困扰着民间。

我接触过一些官方的和民间的有志于旅游开发的人士,一说到旅游,意见纷杂非常混乱。全由官办,免不了缺少生机,寻租贪贿;全由民办,又免不了各行其是,恶性竞争。官督民办也存在很多问题,官督督什么?民办怎么办?这需要一系列的立法和培训。

事实上,中国社会资源的分配权力只在官家,没官方的的推动,什么也办不了。可完全由官家办,出于官僚集团的利益本能,往往只能使一部分和他们有瓜葛的人先富起来。先富的越来越富,而所谓后富的只是泡影。像我们今天在“天龙峡谷”看到的景象。

还有旅游资源的可持续性开发问题。修旧如旧,保护原生态文化,怎么解决当地百姓的生活和文化进步?可有了钱都学北京、上海,原生态又如何持久?这里既有经济问题,也有文化问题,大多都涉及百姓的切身利害,解决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困难。

同样问题别人又是如何解决的?

我在西方走过一些地方,也注意过类似问题。在加拿大,一个城市的发展,首先由专家拿出各种权威性规划意见,然后由民选的议会专门机构讨论,有些重大建筑的规划甚至要经全民投票。议会一旦通过就形成立法,非经过立法程序,政府和官僚不得修改。城市建设由政府投资公益配套设施,其余按规划民间投标自主开发。

现代城镇和现代旅游景区的建设,本质都是现代文化的产物。离开民主政治,离开法治约束,离开民间的自治,谈不上现代旅游发展。特别在中国,不管是经济问题,文化问题,政治问题最终都会还原为国家体制的管理问题,解决起来就格外难。

旅游是这里的发展基础,牵扯到千家万户。导游小杨,每月旅游公司管吃住,底薪500元,导游一天补助3元,收入很低。可就这点菲薄的工资对她和她的家人却是绝不可少。再想想那些6—7岁手持花环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的儿童,怎能不为旅游发展的现状焦急?

我想起小杨唱的一首山歌:

阿哥要看阿妹来,请到苗家寨子来,苗家寨子阿妹多,个个都会唱山歌。

阿哥要看阿妹来,请你不要走着来,山路上的毒蛇多,别把阿哥你咬坏。

阿哥要看阿妹来,请你不要骑车来,公路上的石头多,别把阿哥你颠坏。

阿哥要看阿妹来,请你别坐汽车来,汽车上的路霸多,别把阿哥你打坏。

阿哥要看阿妹来,请你别坐火车来,火车上的小偷多,会把阿哥你吓坏。

阿哥要看阿妹来,请你别坐飞机来,飞机上的富人多,会让阿哥不开怀。

阿哥要看阿妹来,请你到我梦中来,梦里生活多美好,梦里山歌多开怀。

想着这首歌,我有一种深深的抱歉。我们这是怎么了?60年的努力,孩子们在找她们的幸福,最后竟然找到了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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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 江 Av4.5 Tv1/8 Iso125

(11)走向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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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四周是成片的油菜花田

4月7日

天没亮,伴随着鸡鸣上路。

今天计划洞穿云贵高原,900公里到昆明。说实话,纸上谈兵。何谓纸上谈兵?地图上测量,想象中的高速公路。怎么是想像?第一次穿行。真的第一次?第一次走高速公路。

所以犹疑,这一带我走过。38年前,曾四次乘火车路过。那时云贵铁路刚修通,成昆铁路还在规划。地理不稳定,两次碰上山石崩塌,走过仰头见天的峡谷。我的印象,这一带是云贵高原的边缘,崇山峻岭,不信你听听名称:“十万大山”,是不是形象的有些惊恐!

那时从北京到昆明要在武汉转车,然后是四天四夜的行程。100个小时,主要消磨在眼前的山区,无穷的沟壑,无穷的磨磨蹭蹭。那时到西双版纳要走10天以上的路程。行路难,压迫着我,很难想象怎么会有高速公路修通。

走在湘西,汽车沿着山路攀升。这里与外界隔膜,几乎是一个停滞的世界。外面城市,人们在努力地打拚;可这里的苗家永远是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即使汽车从山寨穿过,村民、鸡鸭、猪狗不慌不忙挡在路中。

我想起昨天在江边遇到的一个姓吴的苗族小伙,我问他的生活状况和今后的打算?小伙子告诉我,他25岁,已有了一儿一女,两年前一家人走出深山,来到沱江边靠卖纪念品谋生。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却很乐观,对今后的生活充满信心。用他的话说,凤凰赚钱容易。他指着自己五岁的女儿告诉我:“我的女儿生下来就会唱歌,能哭,一哭就是几小时,声音那个亮,从不沙哑。”他说:“我们苗家出了宋祖英,唱歌挣了大钱。我现在攒些钱,将来送她到北京唱歌。”我不知如何回答他,也不想打击他的梦想,相约北京再见。苗家已经走出深山,开始融入城市文明,有了城市梦,可小吴的梦现实吗?

8点50经过麻阳,一座乡政府办公楼,一条标语:“你违法生孩子,我依法拆房子。”我知道这是当地政府贯彻计划生育的口号。我在全国走,深知基层计划生育难,也听说过为计划生育拆房子的事情。可房子是百姓的基本生活资料,拆了房子百姓何以安身?

计划生育原是为了百姓的长远利益,出发点是利国利民,可到了拆房子的程度,岂不是事与愿违?计划生育有法,拆房子也有法,什么时候把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连在一起,而且有了司法关系?昨天在天龙峡景区见识了湘西百姓的剽悍,今天又见到了湘西官家的蛮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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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建设的沪昆高速公路 Av2.8 Tv0.3 Iso160

中国改革难,最主要的根源在文化滞后。5000年的农耕文明,2000年的专制传统,200年向工商文明过度。我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几乎是七代人的努力和思想转型,可文明还在过度。教育、卫生缺失,法治、民权缺失,科技、经济落后,两种文化盘根错节,是非不明。这里的百姓还没脱离宗法文化的阴影,这里的官员同样还是宗法时代的父母官。有了这样的文化底蕴,湘西到处可见草民和暴政!

想起来也怪,当我们在世界提倡经济一体化的时候;当“上合”组织一届一届开会提倡经济合作,一带一路的时候,恰恰是我们自己的城市和农村很少合作,这到底是为什么?

10点,好像瞬间走入现代,我们驶进上海到昆明的高速路。

这里通高速路不过几年的事情,看得出,已经把山里人和外面的世界连在一起。从车窗望出去,偶有城镇从雾海闪出,曾经的蛮荒村落正在盘活。山间平坝,稻田新绿,半山梯田,菜花青黄。古寨交通阡陌,汽车、拖拉机繁忙;新村小桥流水,一座座簇新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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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小城景观 Av5.0 Tv1/500 Iso125

走近贵阳,路边很多新建的仿古村镇。灯杆成行成列,绿树花草;商厦鳞次栉比,人头攒动;民居灰砖黑瓦,翘脊飞檐;白漆勾出门窗,成排列阵。一些老屋,也大多干干净净,齐齐整整。最难得,大点的村寨,都能见到砖石结构粉刷一新的希望小学。我感觉像地方政绩的宣传广告。

改革开放30年,从经济发展衡量,成就巨大。我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深知公路对西南大山区民生的意义。还记得当年的说道:“车轱辘一转,给个县长不干。”在这大山区,仅只高速路建设一项就是功德无量。

              《喜迁莺·沪昆高速路有感》

   出湘西,向贵州,山险水急流。千古荒蛮无通路,百代民生愁。

   高速路,凌空降,山河一眼收。且看天地开新宇,春色满神州。

 

中午一点赶到贵州安顺,这里坝区奇特,山不高,孤零零,像倒扣的水杯,浑然特立,隔不远一座,散散漫漫。更为旎丽的是,山四周成片的油菜花田,金黄明丽,铺田盖野。远看:青黄花如海,高路一飘带,人在花海游,山在花海外。美不胜收。

前方,黄果树瀑布景区,我已是第三次来到这里。再过去看看?犹豫!不是因为时间,更不是因为门票,是因为曾经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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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贵乡村景色 Av5.0 Tv1/1000 Iso160

我第一次到黄果树是文革中的1970年,从西双版纳回京路过。那时没有旅游概念,独自从安顺搭了一辆顺路车。不知走了多久,颠簸中一条宽阔的山溪在路边奔流。站在车厢前,眼见一个大下坡:中午太阳高照,凭空下着细雨,一道厚重的彩虹在山下炫耀。正自诧异,耳畔传来低沉的“雷声”,突然溪流中断,一派迷蒙,定睛细看:一片向上升腾的巨大水雾把天地涂抹得灿烂明艳。灿烂中,山溪跌下了万丈深渊。

顺着山路独自走下山涧,眼前顿现一条巨大开阔的水练。风雨侵衣,劈头盖脸,但觉眼晕神迷,天地黯然,仿佛置身雾浪云巅,那份神奇,那份强悍,那份壮美,至今想起还是无限留恋。

1987年再来,这里已成了旅游区。虽然还是那道白练,还是那低沉的“雷声”,挤在人群中,走在观光路上,再也找不到那惊心动魄。

我有一种体验,近年,不管到哪,只要是曾经去过的山水,总感到昔日的景色更美、更真、更凝练。也许,那时风光更原始、更本色,也许,那时心灵更敏感、更澄澈,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那时人生尚未圆满,看什么都灿烂。

终于我们还是没做停留,留下了那曾经的美好,绕过黄果树直奔云南。

走出安顺,离开了观光区,高速路中断。这里正在铺路,通车要到明年。原计划8点到昆明,没想到8点还在滇黔交界的普安。小耿很辛苦,坚持开出深山。终于走入云南境内的高速路,10点30停宿滇北重镇沾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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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贵交界山区景色 Av3.5 Tv1/800 Iso125

(12)昆明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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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盆地景观 Av 2.8 Tv 1/3200 Iso160

4月8日

一夜大风,天干干净净。也许是到了云南,总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虽然昨晚1点半才睡,7点10分我们还是出发了。

前面是曲靖,红色的土壤,秧田青黄,菜花明艳。舍不下这风光,放弃高速路,沿老国道慢慢回顾。

40年前,沾益不过边远小县。曲靖是地区首府,也不过一条像样点的街,有数的几座楼。40年过去,不知哪来的这么多人?这么多钱?从沾益到曲靖楼房连成了片。

这是一片城市带,现代化的楼盘沿国道十几公里延绵。一个个商业中心,一片片现代化小区,偶然有高档别墅群。有的西洋风格,有的中式古典。云南几年不见,真是大变了,沿途不断的建筑,想拍点田野日出的照片都难。

时间还早,想好好看看昆明盆地。8点从岳州走上了去陆良的大道。

昆明坝区历来富裕,红土丘陵,层层梯田。成片的油菜、胡豆,成片的秧苗、麦田,到处是清凛的湖面。湿润的空气总洋溢着一股苦涩的清淡。40年不见,这一带更见富裕。村庄,老式的黑瓦土坯房已成点缀,水泥瓷砖的两层楼成了重点。曾经的竹林掩映,曾经的黑瓦挑檐,曾经的木板阁楼,曾经的水塘草甸,曾经的红胶泥的小路,曾经的老水牛的悠闲,曾经的五彩缤纷的菜地······都在一点点的悄然隐去;水泥、瓷砖、沥青正点点滴滴地填充着空间。一切都在不可抑制地改变。昨天我还在为凤凰古城的商业化惋惜,今天这浓浓的商业化氛围已悄悄地在昆明盆地蔓延。

8点40走进陆良县。

陆良是云南开化最早的地区,西汉即以设置州县。有云南省最大的坝子, 被称为“滇东粮仓”, 也是云南最大的蚕桑、烤烟、生猪基地。

陆良名气大,更缘于文化传承。这里不仅有蜚声海外的全国重点文物“爨龙颜碑”、“千佛塔”,还有石林、土林、沙林,及五峰山国家级森林公园。

我认识的陆良,猩红的丘陵,遍地巨石,延绵不断。直至延绵出“天下第一奇观”的石林世界地质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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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良县城 Av 9.0 Tv 1/400 Iso160

我第一次走进这里是1968年。那时文革高潮,天下大乱。昆明“滇西挺进纵队”,“八派”,“炮派”打的热火朝天。我们被“上山下乡”来到这里。逍遥派,走进石林。那时通向石林,遍地碎石,荒草萋萋,一条暴土扬灰的小路,渺无人烟。

走进去,一片青灰的石墙,布满巨大的缝隙。从根裂到顶,刀砍斧劈。一根根石笋,一座座石峰,相依相连拔地而起。石笋有高有低,石峰有胖有瘦,奇形怪状,错落不一。石峰间满是迷乱的小径,数不清的小溪。倘佯其间,转过一座石笋,眼前一眼浅潭,绕出一座石峰,拥挤出一块地面。刚才还石巷穿插,青苔怪洞,转眼就峰岩傲立,艳阳高悬。我们没敢往里面深走,因为四周太怪异,太安静,太神秘。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阴风习习。犹如进了巨石的迷阵,迷蒙中一种深深的压抑。

1987年陪家人再一次走进。大变了,到处是现代化的旅游设施,广告、彩旗。石缝、石阶、湖泊人头拥挤。说不出的烦躁奢靡。

这次再来,远远的就看到人烟稠密。我们没再停留,远远的绕了过去。

10点40走进昆明,现代化真的来了。

三年前我刚来过这里,仅仅三年,昆明又变了样。不仅城市在快速膨胀,大片曾经熟悉的菜田盖上了楼房。而且道路也被举上了天,高架桥盘根错节迷宫一样。

昆明膨胀得太快,古老和现代掺杂拥挤。汽车,人群,高楼,商厦,已很难找到昔日春城的痕迹。找不到路,花钱雇了一辆出租带路,好不容易找到翠湖宾馆。

小表妹吴滇玲为我们在翠湖宾馆安排了住宿。晚上老朋友陈金发、唐幼文夫妇为我们接风。他们是40年的老农垦,老陈是上海知青,老唐是昆明知青,都长期在大渡岗农场工作。听他们介绍,版纳大变了。最大的变化是从昆明到西双版纳的高速路已经修通,过去四天才能走通的路程,如今一天就到。那个曾经充满神秘感的“遥远的勐龙莎”已和现代都市接轨。

该回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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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良 地 貌 Av 9.0 Tv1/1000 Iso160

(13)朋友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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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莲 Av5.6 Tv1/30 Iso320

4月9日

连续九天的鞍马劳顿,今天的计划,休整。

儿子郭悦昨晚也赶到了昆明,一早,由表姑陪同逛街。妻子在昆明工作过六年,有老朋友来访。小耿要检修车,准备今后的版纳行。我则抽个空,完成一件朋友的托付。

我的这个朋友是忘年交,一对90高龄的老夫妇。

信世海、董淑贤伉俪是我在温哥华的邻居信建宇的父母。信伯伯是山东无棣人,五短身材,白净面孔,说起话来温柔和蔼,透着慈眉善目。但就是这样一位慈祥的老人却有着一段融入中华民族大命运的人生经历。

对国民革命第29路军,当代青年知道的已经不多,但提起“七七卢沟桥事变”,提起“大刀队”则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一支英雄的部队,曾经因为打响全面抗战第一枪。因为拥有张自忠、佟麟阁、赵登禹这样的民族英雄蚩声海内外。而把29路军和我联系在一起的就是信伯伯。

信伯伯农民出身,家境贫寒,18岁从戎投奔29路军,第二年就参加了卢沟桥抗战。信伯伯一生很传奇:职业军人,一生三次负伤。 用他的话说都是因为百姓救助,长官关爱才得以活命。

第一次负伤,“七七”事变期间。那时他在冯治安旅,在天津杨村打阻击。他说很侥幸,他的房东是个年轻人,有抗日热情。非要跟着上前线。战事一开他就被炮弹炸伤,被房东冒死背出。那时前线有督战队,受伤不得下火线。辛亏房东是百姓,才得以撤出。撤出了,国军没有医疗条件,竟被辗转送入日本军队医院。他说:日本军医知道他是抗日军人,仍为他治好了伤,伤愈归队依然抗日。他说,抗战胜利后,他到杨村找过那个救命的房东,没找到,至今感念。

他曾受长官高树勋命令,逮捕、处理了大汉奸石友三(曾任察哈尔省主席)。他和高长官是老乡,那时任高长官的卫队营长。石友三是西北军老长官,投降了日寇。蒋介石命令高树勋处死他。石友三是被骗到高树勋部,酒桌上缴了械,埋在了黄河大堤。其中有很精彩的描述。

他的第二次负伤是在黄河前线,被埋在死人堆里。是高长官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被弟兄们找到。他是和日本军队打过硬仗的人,深知抗战胜利来之不易。

抗战胜利,紧接着是全面内战,他随老长官高树勋参加了邯郸起义。作为高长官的亲随手枪营长,曾掩护过李达等共产党的谈判代表。

第三次负伤是起义过程中被共产党部队误伤,住在二野的医院。伤势稍好,他没留在老部队,只身投奔北平,重新加入国军队伍。他告诉我,长官没阻拦,而且送了他一笔钱。他说高树勋起义是不得已,因为受到蒋系军队排挤,也是为了2万多西北军弟兄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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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古宅 Av5.6 Tv1/1000 Iso125

然后是率部参加平津战役,兵败后,一路抵抗,一直撤到台湾。可到了台湾,国防部却以种种理由拒绝抚恤安置,一怒之下脱掉军装到台南办教育。

上世纪80年代,一个偶然的机遇,也是对台湾排挤外岛人的不满,移民加拿大。可叹的是,这样一个为抗日受过伤,流过血的老兵却在被自己的国人忽略之后,在加拿大得到了尊重和承认。

信伯伯来加拿大因病手术,医生看到他有枪伤,询问之下得知是昔日抗日军人,马上给予特殊照顾。这对老夫妇如今在加拿大享受着政府的老年津贴,安度晚年,很知足。他的心已经平和,皈依了基督教。用他的话说,上帝总会看到人间的不公,给好人以补救。

我曾经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大陆解放前夕,胜负已成定论,为什么还要抵抗,不留在起义队伍?他说,他在西北军时接触过共产党,他所在的部队曾有共产党派的干部。共产党说话不诚实,挑动部队弟兄们的关系。而且总是讲苏俄,要我们保卫苏俄,不尊重自己的文化,他信不过共产党。他对自己的选择不后悔。他说到了台湾,他培养了四个大学生(他有四个儿子),是他们村同辈人境遇最好的,如果留在大陆,后果很难想象。

信伯伯的老伴董淑贤女士,四个儿子的母亲,我们叫她信妈妈。一个旧官僚家庭出身的世家女子,受过很好的教育,也一辈子从事教育。信妈妈1949年离开大陆,从此再没回过家乡。我今天要完成的就是替信妈妈去看她的六妹董赞贤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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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赞贤老人

按照信妈妈给我的电话,很快在一片灰暗的六层居民楼找到了董赞贤老人。老人正在楼门口等候,阴影下拄着拐杖,佝偻着身躯,轻风中微微颤抖。打过招呼才发现,老人走路已十分困难,手的骨关节已严重变形,她告诉我是常年类风湿病造成。老人已86岁,独自住在旧楼底层的一间公寓。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老伴在文革中去世。

又是一个传奇性的老人:16岁时为了不做亡国奴,从天津法租界的家中出走。历经艰辛逃到大后方的重庆。考入国民政府中统局做报务工作。她对我说,那时不懂国民党、共产党,谁抗日,谁接收就跟谁走。她们姐妹六人,先后走入抗日队伍,有的投奔了国民党,有的参加了共产党,因此铸就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她后来嫁给一个从新加坡抗日回归的华侨。那批华侨为抗日自己出钱买车送到大西南,在滇缅公路运输报效国家。她也因此来到昆明,一住就是60年,再也没有回过天津老家居住。

老人虽然手脚畸形,但精神健旺,头脑清醒,记忆出奇的好。她为我找出年轻时的照片:时新的发式,眉清目秀,已经很难和今日的形象挂钩。她告诉我,解放后投身重建国家的洪流。1958年大跃进,她一直都是没日没夜的工作。后来响应号召向组织交心,谈了十几岁曾在国民政府工作的往事,从此陷入没完没了的调查和追究。“我去抗日,不投奔政府投奔谁?共产党当时没找我,找我也会去。怎么就是罪过?”

老人十分哀怨,她把我当成了海外出生的侨胞。她告诉我,“我16岁追求进步,追求抗日反倒是一生蹉跎,在历次运动中受了无尽的羞辱。那些羞辱比日本人的羞辱还可怕,人格被彻底践踏。阶级斗争恐怖啊,老伴也折腾死了,太多的恐惧使我已不怕死了,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屈辱地死去。我不死,我要熬着,熬到站不住,熬到生命结束,我就是要看看那些人的下场。”她一再说,那个残酷你不懂,你没经历过那些运动。

她气愤地说:如果当年当日本人的顺民,留在天津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灾难,不会一辈子困在落后闭塞的大西南。老人陷入自己的沉思,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我的到来原本是为给她带来些亲人的慰藉,没想到引起了她一系列的痛苦回忆。我想,她一定是太孤单,太缺少情感的交流。一个人默默地活着,怎能不活在往日的记忆中?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机,给远在大洋彼岸的信伯伯、信妈妈通了电话。看到她们姊妹交谈,看到老人在面对亲人问候时表现出的坚强通达,我深深地释然。老人告诉我,不想让姐姐、姐夫知道她的苦难,她认真梳了头,换了衣服,让我给她拍了照。她说给姐姐、姐夫看看,我会很好地活着。

她要很好的活着,她有精神支撑,还有没实现的追求。

也许长期没人和她说话,也许我是个外人没有顾忌。她告诉我:抗战期间,她考入中统局电信培训班。和她的老师,一个20多岁的年轻长官有过一段曲折的恋情。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老师倾心敬佩,对这段恋情精心呵护。她说,毕业时,老师向她表达了追求,可那时太小,只有17岁,周边又没有亲人。犹疑间错过了机会。然后是奔赴战场,音讯全无。抗战胜利迎来的是内战,然后再迎来的是身世浮沉,被战争卷到大西南,无穷无尽的阶级斗争。

她告诉我,她一直相信她的老师还活着,她一直在寻找。后来从故人那里得知,老师到了台湾。她为他默默祝福。

苍天有眼,可怜她这苦命人。两岸通航,他的老师找到了大陆。70年了,沧海桑田,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儿孙。但他们都没忘记对方,一直在内心默默的守候。

他们相约,如果有一天苍天可怜见,能成全他们,再走到一起。她说,几年了,他们一直通信。老师移民新西兰,有了自己的农场,生活幸福。老师告诉她,坚强乐观的活着,等着他。

她一直在等候。

我的游记出版是2012年,我得知:那一年,他的老师驾鹤西去,她跟着走了。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隔着半个地球。

这是一代人,虽然只比我们年长二三十岁,但心力路程几乎差着一个世纪。问题不在于曾经的牺牲、苦难,而在于不被理解,不被承认,陷入深深的委屈。我到今天为止的人生经历,很少接触这类老人。对他们既缺乏了解,也没资格安慰。他们太需要理解,太需要尊重,太需要后辈的承认。

可惜在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出于历史的恩怨,对这批老人仍没能给以明确的承认和关爱。他们为中华民族的生存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却因为中国的改朝换代成了真正的前朝遗民。这种“成王败寇”的时代痛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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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贵山区景色 Av5.0 Tv1/250 Iso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