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坪的老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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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茅远景 Av3.2 Tv1/200 Iso125

4月15日(下)

范孟军是我的老领导范文魁的长子,知青叫他小范。

范文魁,名字很响亮,可文化并不高,知青都叫他老范。老范离开我们已经四年,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河南,并在那里走完了人生。

老范是我踏入人生的第一个领导,南下干部,1946年的兵,参加过淮海战役,抗美援朝。吃了文化低的亏,我们到关坪时还是个普通干部。后来抽调到十队,专为管理知青。

老范厚道,厚道得有些“窝囊”。老范说话慢,着急时有些口吃。而知青中很少有省油的灯,也着实让老范犯难。

老范能吃苦,他带知青的“招术”就是以身作则,吃苦在先。我曾和他到深山割棕叶,一挑棕叶几十公斤,一走就是十几公里,我们空着手走都累,他却很坦然。

老范能走,走起路来风风火火。那时没电话,没电,很多问题都要到关坪场部去请示解决,有时一天走到关坪两回,32公里,从无怨言。

老范是我们队的“大款”。他有一辆自行车,是当时最现代的交通工具,知青都来借,老范没招,自行车成了公车。

老范能忍。我亲见一次干活时他的手被知青砍伤,血在流,知青都傻眼了,可老范没当回事,撕块布裹裹继续干。

老范不着急。知青大多在家没吃过苦,更别提开荒种地。老范就反复教,反复说,从不嫌烦。

老范也会着急。他嘴慢,有时和知青争辩,争不过,有理也成了无理,急得面红耳赤,事后总是宽厚的一笑,也就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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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范、小燕合影 Av3.2 Tv1/250 Iso125

老范有时会被知青搞懵,不知怎么办。记得刚到十队,从收音机收到毛主席发布最高指示,知青要游行。我清楚地记得,老范很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半夜三更要“游行”,更不知道在这深山老林能去哪里“游行”。他不阻止,也不规劝,只是提着马灯,跟着知青走,不时地提醒大家“小心摔倒”。

老范是多面手。会盖房,会种菜,会做饭,还会缝衣。我们最早的“学习”大多是跟着老范。

老范善良,从不跟知青摆领导架子。知青不好管,不仅有时顶撞,还給老范取外号,我以为最传神的是“范大婶”。他是有点婆婆妈妈,甚至有时显得碎叨,但那蕴含的关心和爱,出自本色天然。知青有困难,会发牢骚,会哭,会任性刁难。老范不批评,不解释,默默的陪伴。

老范理解知青。我1986年重回关坪,那时勐曼几个生产队已经撤消,老工人听说我想回去看看,纷纷劝阻:“里边什么都没了,还是原来那样,没得好看。”老范不劝,找来两辆自行车,陪我回到八队。我们走到大崖口,老范陪我上山,看那竹林,看那棕叶,看那新鲜的象粪,看那遮天蔽日的雨林。老范一路回顾着知青的往事。很多琐事,比我都清楚。他发自内心的怀念和知情的情感。

老范其实很传奇,很经典。在上世纪中期那个天地翻覆,潮流激荡的年代,走南闯北。46年,小小年纪就参了军。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了半个中国到云南。抗美援朝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战争结束上过军校,最终转业到了农场;在农场,做过关坪分场民族干事;做过知青生产队长;当过小学校长。他当校长时,副校长就是他带过的北京知青。

老范进步算慢的。一个打遍半个中国的老革命,最高职务混到小学校长,老范不在乎。在那个造反夺权的年代,比他资历嫩得多的人都爬上了总场场长的宝座,可老范只在基层,自得其乐。

曾有知青问他对待遇的想法。他说:“我记不清参加了多少次战斗,每次战斗下来都牺牲很多战友,数不清呀,与他们相比,至少我还活着。”

老范是和知青保持关系最长久的老边疆,一直到他退休回到河南老家。1999年他来北京看望大家,知青们很高兴。

老范走了,走的有点早,73岁,癌症,不知跟他常年在边疆吃苦是否有关。知青在他弥留之际派代表谭宝东、殷玉华去看他。他在病床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感谢知青对他的关心,感谢知青为他捐款。听到他衰弱的声音我很心酸。说到底,我们更应该感谢他。

很多年后,我的眼前仍经常晃动着那个,总是乐乐呵呵,给过我们很多关心和理解的老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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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茅夜色 Av2.8 Tv6 Iso640

(40)  思茅和小范

老范的时代过去了,小范们比老范风光。

老范有三个子女,都是知青的学生。小儿子范中宇跟他去了河南,大儿子范孟军在思茅电视台做记者,姑娘范孟云做护士长,在地区医院。老范第三代的孩子更长进,范孟军的女儿考到北京接受大学教育。

眼下,小范和小燕在思茅等我们,他们已经为我们安排了食宿。

40年前的思茅,5万人口的边城,我的印象兵比百姓多,就像一个大兵站。40年过去,边城已发展成了40万人口的现代城市。

思茅气候凉爽,四季如春,是滇南最大的城市。这里物价便宜,各种蔬菜、水果、肉蛋供应充足,是理想的居住场所。这些年随着思茅的发展,一些退休的老知青纷纷回流,到这里买房养老。思茅的地价也因此提高,商品房前几年还2000元一平方米现在已升到了4000元。

小范告诉我,这几年思茅发展快,思茅的户口也有了含金量。这里的扫地工人都是外地来的临时工,正式工以比自己收入更低的价钱雇佣他们,可以坐享其成。这里山多、地多,有点办法的人都可以承包点山地,雇外地人种热带经济作物,补贴家用。

夜晚的思茅,街上人来车往,灯火通明。原来电影院前的广场,近千人在跳“哈尼舞”。领舞的人在露天戏台上示范。

这几年,广场舞成了健身、宣泄的时尚。都说中国人内敛,不善于表现,真的吗?这样大规模的集体舞蹈,反倒是在西方看不见。

中国人不怯于表现自我,也并非天然散沙一盘。只要没有威权和压迫,百姓自会组织、聚合。不信?看看这无处不在的广场舞。

逛街,聊得最多的是理财。边疆富了,开始有了“富”的压力。这里人看到大城市人炒股、炒楼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不知道能否靠这些致富,更看不清炒股能否长久。他们更相信土地,有了土地,种什么都牢靠。他们不羡慕大城市。用他们的话说:大城市人活得太累。这里平时喝喝小酒,打打小牌,知足者才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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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下的竹林 Av2.8 Tv10 Iso640

我一路在想,云南确实是个很特殊的地方,特别是版纳。这里,官有官的致富途径,民有民的发财渠道。虽然两极分化无处不在,但社会矛盾并不突出。

改革的追求是:先使一部分人富起来,再使大多数人富起来。现在的问题是:一部分人,特别是有官僚为背景的那部分人已经致富。但多数百姓没富,个别地区甚至有趋于贫困的倾向。原因是:对社会存量资源的再分配已经大体结束,财富积累越来越靠对弱势人群的剥夺。

可版纳不一样,版纳除了有历史形成的存量社会资源,还有大量的自然资源可供分配。这里的原始雨林在法律意义上是国家财产,就是无主财产。社会强势阶层攫取这部分财产并不直接危害弱势阶层的现实利益。地方实力派,农垦实力派可以通过占有山地致富,外地打工的贫困人口也可以分到一杯羹,各得其所。

可怕也就在这里,人们是在通过吃子孙饭来满足眼前的利益。这也就是为什么这里大大小小的官僚都在千方百计地占有土地。可雨林毁了,版纳还是版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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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 幡

对这一点,有识之士看得清楚。我在长达23年的时间里先后四次回过版纳,每次都能听到保护雨林的呼声。早就有人告诉我,种橡胶、茶叶都是掠夺性开采,土地很快会板结,热带雨林多样性生态会破坏。甚至有人大声疾呼:再砍下去,西双版纳会变成沙漠,成为世界性的回归沙漠带的一部分。

问题不在于呼吁,版纳的生态破坏已非常明显。上世纪90年代,版纳不过100多万亩橡胶林,90年代中期国际生胶价格提升,从1994年到2005年,10 年时间生胶收购价提高了10倍。版纳的胶林超过了600万亩,也许还要多得多。

百姓除了砍坝开山种橡胶,还大量把现有田地改为胶林。由于大量施用农药、化肥,雨林的原生多样性受到严重破坏,水库、自来水供应系统受到污染。很多寨子的村民不敢喝自来水,改喝井水。但地下水的无节制开采又造成水系破坏,很多地方村民只得买矿泉水。以热带雨林著称的版纳居然开始了缺水,触目惊心!

呼吁是普遍的,破坏是明显的,但都没能阻止不断的砍伐。一个权力过于集中而又没有制约的国家机器,一个产权模糊的社会,一个近视的急功近利的民族最终会走向哪里?

热心的小范兄妹陪了我们一晚。

就要离开边疆,一夜无眠。凌晨4点来到附近的水库大坝。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只有清风拂面。水库尽头,高速路有灯光闪耀。再往南,那里有绿水青山,那里有晨雾缭绕,那里有古寨竹楼,那里有野兽咆哮。那里有40年的沉思和记忆,那里有青春的蹉跎和美好。我在这夜色中听到:田多了,树少了,人富了,山穷了,边疆越来越现代,边疆越来越飘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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