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标—帕米尔高原 2013年7月16日

 

 

 

(北京—-帕米尔红其拉甫山口)

(帕米尔——北京)

藏传美黛昭(一)

一夜细雨,北京迎来了“限量版”的蓝天白云,我们又走上了京藏高速路。

近十年,我一直在祖国的西部游荡,曾两入新疆,三下河西走廊,四进川西、云贵,五上西藏。西部有太多的苍凉,太多的哀伤,太多的悲壮。那遍被华林的肃杀之气总给人一种压迫,一种寂寞中的敏感,绝望中的生发,沉滞中的顽强。也因此每次西行都有一种灵魂洗礼的舒畅。

再向西部是因为罗布泊的沙漠公路,那是西部我唯一尚未践行的地方,从那里直上帕米尔高原,登上喀喇昆仑山口,是我少年时的梦想。

还记得上世纪60年代初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水晶般的雪山,野马似的雪水河,一马平川的戈壁,英俊潇洒的塔吉克。还记得《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在心上,从少年直到两鬓斑白,从未失落。

有了向往,就有了行动,呼唤上老朋友许天宁、丁月明夫妇,还有远在台湾的信建宇,计划穿河西走廊,经敦煌走南疆沙漠公路,直奔喀喇昆仑山口。

许天宁是我插队西双版纳时的“难友”,长我三岁,在长达45年的时间里我们经常结伴旅游。

老信,59岁,是我移民温哥华后的台湾朋友。用台湾的话“眷村子弟”,相当于大陆的军队大院子弟。

既是子弟,就得简单介绍他的父亲——信世海伯伯。国军29军的将领,参加过“七七”卢沟桥会战。一生从戎,四次负伤,三次是在抗日前线,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很具戏剧性的是河南会战身中两枪,竟是被日军治好,伤愈归队,继续抗日。

他在老长官高树勋的指挥下,参与过活捉大汉奸石友三:参加过邯郸起义;内战结束到了台湾,晚年来到温哥华,受到加拿大人民的善待,是个传奇式的人物。

信建宇是信伯伯的小儿子,台湾出生,台湾成长,信伯伯的骄傲。信伯伯告诉我,他是山东老家上世纪80年代前,唯一培养出四个大学生的父亲。

信建宇我们称老信,当过国军特种兵,吃得了苦,也具备野外生存能力,自然是我们此行的骨干。大陆开放后他曾多次到大陆观光,非常想到西部的大山大水看看,虽然它与许天宁、丁月明夫妇是初见,但都是同龄人,很容易有共同语言。就这样,我们一个国军,一个共军,两个无党派人士结伴走向了大西北,倒也齐齐整整,壮志凌云,热热闹闹。

冀北,内蒙熟门熟路,很快走进河套地区。下午行至敕勒川。老信告诉我,他在台湾,上小学就知道敕勒川,学过“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可眼下的景象与他想象的不大一样,没有草场,更少见牛羊,沿途村镇、工厂已连成了片,无边的村庄。

其实中国地域文化有所谓400mm等雨量线的说法,大体以大兴安岭、太行山和长城交叉划界。以东、以南雨量充沛,适合农耕,以西、以北干旱少雨适合游牧。这一带地处划界的边缘,是历史上著名的牧区。只是清末随着中原人口压力的增加,河北、山西、陕西北部人口大量向这一带迁徙,所谓走西口,这一带才逐渐繁荣起来。特别是解放后这一带发现大量煤、铁、稀土矿,逐渐被定位为中国的能源、矿产基地。改革开放以来,内蒙有着超速度的发展,在长达近20年的时间里,年增长接近20%的速度,成为近代中国发展速度最快的地区之一。

老信很惊奇大陆这些年的发展。他说他几乎过一两年就来一趟大陆,每次都有新变化,大陆就像个大工地,几乎从没消停过。他听说过“西部大开发”,但一直没机会到西部看看,没想到这里发展这么快,有这么好的高速路。

他说台湾发展高速路和捷运(高铁)是上世纪90年代的事情。那时大陆文革刚结束,正启动改革开放。台湾经过40年生聚,引进外资,面向国际市场,有了相当的发展。“钱淹了脚脖子”,修高速路,全岛交通改善。他说大陆幅员辽阔,30年能有今天的气象,很不简单。虽然高速路还有待改善,到处都在维修,但气势是出来了。

5点,走进包头地面,前方第一个景点——“美岱昭”,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穷游网介绍,藏传佛寺。

美黛昭(二)

美黛昭(三)

真来了,和一般的藏传佛寺不同。不仅建在平原,而且规制方正。占地4000平方米,2500座建筑,很标准的城墙、城门楼。城内佛寺雄奇,大都为汉式建筑。古木参天,22米高的盘龙柱。有敕勒魂石碑,大量珍贵的明代佛教壁画。奇特的是,寺院原本是佛陀的禁脔,可这里不同,不仅有大雄宝殿、罗汉堂、观音庙供奉佛、菩萨。还有成片的庭院,供奉着成吉思汗13世孙——土默特蒙古阿勒坦汗家族的大汗。最称奇,太后殿。内有檀香木塔,安奉着阿勒坦汗的三夫人乌兰批吉的骨灰,当地人称“三娘子”。

13世纪,成吉思汗的子孙以武力征服了欧亚大陆。但马上得来的天下无法马上治理,先进的文化最终驯服了新统治者。中亚以西的蒙古部落大都皈依伊斯兰教;蒙古高原的部落皈依了藏传佛教;中原的蒙古族则接受了汉家儒教,文化最终使蒙元帝国分裂消融。

正是在这文化冲突、消融的时刻,一个蒙古族女子,以其独特的智慧和魅力,化解了文化的争斗,促进了蒙汉亲和,为这里留下了一段美丽的传说。

 

三娘子塑像

三娘子是后人对土默特阿勒坦汗三夫人乌兰批吉的尊称。说是阿勒坦汗的三夫人其实并不准确。蒙古贵族的“收继婚制”文化,并没有太后的规制,大汗的皇后一作到底。先大汗死了自然下嫁后继的大汗,依次延续。也正因为这种祖宗章法,三娘子在后位凡40年。

三娘子是蒙古族妇女的传奇人物,史籍记载“幼颖慧,善番书,黠而媚,善骑射”,20岁嫁给阿勒坦汗。为辅佐丈夫开疆拓土,发展漠南经济,曾毅然随夫出征瓦刺,受到大汗的器重和部族的拥戴,有很高的威信。特别在处理和汉明王朝的关系中,主张“通贡互市”,和平贸易。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在20年的时间里屡次和明王朝作战,曾随夫率蒙古铁骑直逼北京城下。

连年征战,民众流离,农牧萧条,三娘子又以其超人的才华和勇气,力排众议主张与明王朝修好。经过不懈的努力,实现了休兵罢战,通贡互市。自此“朝廷无后顾之忧,戎马无南牧之儆,边氓无杀戮之残,师旅无调遣之劳”。蒙汉人民得以休养生息,自由贸易,塞外因此祥和。草原诸部落对其德政欣悦诚服,大明王朝也因此封阿勒坦汗为顺义王,三娘子为一品顺义夫人。

阿勒坦汗去世,三娘子执掌兵权,历三代大汗施行和睦政策,屡次制止蒙古部族扰边。三娘子仰慕中原文化,亲自主持仿汉制筑福化城,开辟交通,鼓励贸易。随着经济的繁荣,三娘子积极引进文化,邀请西藏活佛迈达里来福化城传教。并在城内修建寺庙,于是就有了这藏汉文化交融,城寺结合,人佛共居的美岱昭。

自三娘子后凡500年,河套地区屡经战乱,福化城也屡易其守。但后人感念三娘子的功德,福化城得以完好保留,三娘子受到当地百姓的世代祭奠。

和亲固边是历代中原统治者的恒久话题,也因此流传了很多美丽的传说。最脍炙人口的是“昭君出塞”,知道三娘子的不多。但以历史的眼光看,农牧民族的和睦交流,不仅是汉民族百姓的期盼,也同样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追求。一部中华文化史,打打杀杀,分分合合,正是有了无数的王昭君、三娘子,才有了两千年的文化融合,才可能在民国初期确定大中华五族共和。

正如近代文人傅增湘先生在这里的题诗:“麟阁云台盖世勋,论功一例逊昭君。若从边塞争芳烈,顺义夫人亦不群。”

中共抗战展

很有意思的是,如此一座“文物城”,还有一处“萨县抗日游击队纪念址”,记述着当地抗日战争中的事迹,悬挂着李井泉等当地中共抗日领导人的照片,和那些500年前文物挤在一起,很有点不伦不类、、、、、。

有些遗憾的是,如此的文物,门票也不贵(30元),竟然无人参观。若大一个停车场空空落落,只有我们一辆车。寺前新修的观光水榭,金顶的藏式建筑、汉白玉的石桥,水面飘零着假荷花,满眼的纸屑、垃圾、塑料。

我们顺城墙观光,奇特!

首先是城墙下几乎是无间隔的围着密密麻麻的民居。从城墙上可以看出村庄的衰落,很多院落长满荒草。其次,房多人少,走了半个城墙,才见数村民在城墙下推麻将赌博,牌摊上放着茶壶。从城墙上问询,“怎么赌?”“一翻10块!”、、、、、、,真是一壶茶,一副牌,居衰村,游客心有忧戚,民也不改其乐。让人大掉眼镜的是:旁边的墙上刷着“毒品不绝,祸国殃民”的大字标语,而标语旁边竟然贴着贩卖枪支、伤药的广告!呜呼,不知今世何世,身在何处!

村民的赌博

宣传标语

 

 

 

走向银川 2013年7月17日

清晨的包头,比北京凉爽了许多,老信还在睡觉,信步走进农贸市场。

我喜欢逛农贸市场,不是购物,而是比较价格。农副产品的价格,百姓最敏感,最能反映当地的经济状况和居民生活。

这里的农贸市场和北京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大棚,一样的摊位,一样的蔬菜瓜果,一样的熙熙攘攘,不同的是价格。

我调查了一下,以一市斤计价,土豆1.5元,芹菜2元,豆角4元,茄子1.5元,西红柿1.5元,黄瓜1.5元,西瓜0.8元。比起前两天北京农贸市场的菜价几乎便宜了1/3,有些甚至便宜了一半。北京的土豆3元,茄子3元,西红柿3元,都是这里两倍的价格。

此次回国听到最多的是对物价的抱怨。尽管国家物价局有对物价攀升的监测报告,也一直强调物价上升控制在计划之内,不高于5%,可老百姓不信。老百姓不关心工农业产品价格和服务价格的加权平均,老百姓更关心的是饭桌上的成本,是菜篮子里的经济。尽管今年钢铁、煤炭、水泥等产品的价格有所降低,加权平均的物价指数上升并不高,可菜价却上升了50%,有些地区,有些品种的蔬菜、瓜果、肉类上涨了一倍多。网络上流传着“蒜你狠、姜你军、豆你玩、糖高宗、煤超疯”的黑色幽默。

现在的百姓不仅关心物价,而且对通胀有理性预期。老百姓懂得“宽松型货币政策”就是加大货币发行量。懂得四万亿的政府投资和14万亿的地方债务会导致恶性通货膨胀。老百姓在以自己的方式避免损失,房屋成了抵制通胀的“硬通货”,10年几乎翻了4、5倍,一线城市甚至涨得更多。黄金、首饰、文物、艺术品,凡具有保值升值能力的商品都在涨价。百姓对经济发展的预期在失落,当然最具影响的是菜篮子,“民以食为天”。

我和一个中年摊贩聊天,他告诉我,一年来这里的菜价涨了一倍多。当他听说我来自北京时,不无调侃地说,“你们北京人不发愁,收入高,政府补贴多。”可他不知道,北京的物价远高于这里,百姓惶惶然。

包头是此行第一站,我曾屡次经过,大多一带而过,并不滞留。总想着近在咫尺,什么时候参观都来得及。这次有了老信,从台湾来一次不容易,也就对包头留了意。9点出发,直奔包头东北的“武当召”。

五当召(一)

“武当”蒙古语柳树之意,召即寺庙。地处阴山深处一道树木葱茏,溪流汇聚的山坳。还没进沟,远远的就见一片金顶闪耀,藏式建筑依山跌宕起伏,层层错落,填满了一道沟。山脚一道小溪,还真密集着高大的柳树,宛如一幅巨大的画图悬在山腰。

这里是内蒙地区规模最大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汉语“广觉寺”,始建于清康熙年间,距今300多年,是历史上蒙古地区藏传佛教的最高学府,也是当时蒙古地区政教合一的权力中心。

我一直以为,大中华文化不是一句“国学”就能概括,更不仅是诸子百家。事实上,儒学和以儒、道家为代表的诸子百家只是汉民族文化。民国初年提出的五族共和的大中华文化,还包括藏传佛教和新疆伊斯兰教文化。准确点说,两晋之后,佛教全面传入中国,到盛唐之后几乎世界主要文化在中华大地都有传播,已然是一个以儒学为主的多元文化体系。难怪中国人历来自称天朝,以能囊括四海,包容万方自豪。不信,看看这里乾隆御笔亲书的汉、满、蒙、藏四种文字的匾额。

我们到来,停车场很多大型旅游车,人流不息,比昨天游览的美岱昭热闹得多。这里不仅规模宏大,而且香火旺盛,有众多的喇嘛。

我们沿山势攀爬。导游介绍,这里有六座殿堂,三座活佛府,一座安放历代活佛舍利的灵堂和无以计数的僧舍,占地300多亩,有殿宇、房舍2500多间,迷宫一样的寺庙群,好大的群落。

这里的建筑大多外墙白色,平顶、厚壁、四方型,有廊柱、窗洞。主要经堂镏金饰顶,布有法轮、经幡、磨铜卧鹿,全然藏式建筑。

五当召(二)

最大的苏古沁独宫,相当于汉家青教的大雄宝殿。跟着信徒走进大殿:彩画四壁,天堂地狱;包金立柱,龙飞凤舞;栽绒地毯,鸟兽呈祥。幽暗的光线,低沉的诵经,钟罄和鸣。

我参观过很多不同宗教的殿堂,大都有高远的穹顶,宏大的堂庑,四围金碧辉煌,满布宗教壁画,音乐祥和,主神肃穆。

不由你不肃然起敬!

我不知这种体验是环境的熏染还是人的心灵需求?可我知道,人脱离了蒙昧,有了初步的自觉,就有着命运的困惑。即使在近代,科学和理性的发展,人的地位凸显,增加的也仍然是更多的不可知,更大的困惑。物欲的享乐,解决不了精神的问题。人们发现,全然的唯物主义行不通,全然的无“所信”,心不宁?文革结束,短短三十年,皈依宗教,寻找精神支撑又成了一种普遍的选择。

我不知宗教是否会始终伴随人类的发展,但我以为,只要人类还在发展,还有所不知,有所追求,就需要宗教,需要信仰,需要精神支撑。

我不知眼前的这些信徒,僧人如何理解人生,理解幸福。但从他们安详的面孔,我读出的是,心灵的平静。可有了温饱,又有什么比心灵的平静更重要?

五当召(三)

值得一记的还有,武当召附近有一段战国时期的赵国长城遗址,已然只剩黄土高坡上的一道土坎。8年前我在敦煌游览玉门关,那里也有一道汉长城遗址,已然残颓,从墙基和残墙的高度,依稀可见当年汉长城的规模。这段长城应该比汉长城还早300年以上。

战国时期,北方的秦、赵、燕国都曾受到匈奴的压迫,也都筑有自己的长城。特别是赵国,赵武灵王不仅抗击匈奴入侵,还向匈奴学习着装、骑射。“胡服骑射”曾是赵国改革的重要举措。

秦统一中国,把三国的长城联合起来,才有了举世瞩目的万里长城。

告别包头不易,一路拥堵。左突右冲13点20才上高速路,前方540公里到银川。

15点,车过五原,走进河套。前行,阴山山脉退出视线。山低了,树高了,荒滩换成了无际的农田。玉米正在扬花,葵花金黄一线。最奇特,隔不远就有大型的坑口电站。

新厂房,新车间,大烟囱,刷着巨幅标语,蒸汽缭绕,弥漫升腾。

而且多!几乎隔不上几十公里就是一个电厂,有的甚至守望相随,几个电厂聚集一处,密集的高压网线夕阳下起伏闪烁。

(火力发电厂)

2007年才从这里走过,正是“西部大开发”叫得最响的时候,我们能感到西部经济的预热,短短五年,沧海桑田,排着队的坑口电站,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许天宁曾参与这一带的电厂评估,据他介绍:上世纪60年代,22万伏交流输电就很了得。现在50万伏直流输电已是成熟技术。电能的损耗降低了五倍以上,远程输电已远远优于煤炭运输,成全了这里一个接一个的坑口电站。

西部能源正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输送到东南沿海,支撑着东南经济的发展。眼下我们在这一带正在试验,推广智能电网。

18点走进贺兰山。山势险峻,峰峦重叠,山体充满洞孔裂隙。满山光秃秃,支愣见角,黑灰凝重的石头,没有一丝绿意。硬生生把内蒙和宁夏分开。庇护了宁夏平原,也阻截了腾格里沙漠。

沙湖景区(一)

18点15走进沙湖,不认识了。高墙,大门,成片的建筑。路牌标明5A级十大魅力休闲旅游景区。

10年前,我曾和天宁在这里住过。那时湖区尚未开发,无墙,无门,几乎没什么游人。周围清冷荒僻。既没有现下的墙环树绕,也没有众多的商肆饭店,铺天盖地的广告。

难得万顷沙漠,一泓水面,湖清静,水凄迷,虫鸣鸟啼,芦苇萋萋,无边的神秘。

原计划再住进这神秘的湖区,沉浸在大漠孤烟,芦荡落日、、、、

无奈,走进了“闹市”。那还住什么,一脚油门走进市区。

沙湖景区(二)

 

“塞上江南”巡礼 2013年7月18日

(银川黄河)

都说天下黄河富银川,听着就富裕。

银川地处黄河中游,地势平坦,历史上黄河不断改道,湖泊湿地众多,古有七十二连湖之说,被誉为塞上湖城。

银川富,早成定论。稀奇的是富得靓丽,富得神奇,富得大开大阖。

你看,一道黄河流经这里,在贺兰山下冲出一片淤地。古人沿河筑渠,开出万顷良田。一片一片的湖面,一道一道的水渠,一畦一畦的水稻田,一方一方的玉米地。高大的钻天杨维护着村庄,树下小桥流水,果园丛密,抒发着无尽的活力。

最不可思议,富裕是随黄河沉降在谷底。黄河两侧不远就是高台,高台上莽苍苍,无边的戈壁。想想看,从飞机上俯视,一条富足的河谷,一道绿色的走廊,生命随着黄河渗入这无边的沙漠戈壁。黄绿相间,巨大的反差,怎能不靓丽神奇?

老许文革期间曾在银川工作,对银川的过去熟悉。他告诉我,银川富裕是相对周边的黄土高原的农村。其实银川的城市化只是近30年的事。文革期间,城市人口大量疏散,银川不过几十万人口,那时民谣讲述的银川,“一条马路两座楼,一个岗楼看两头,一个公园两只猴。”

如今,人流车挤,高楼林立。从饭店的介绍得知,银川常住人口在200万以上。

银川多次来过,况且这次出游的重点在南疆,不多逗留。早八点半出发,直奔中卫县城,那里有高庙“保国寺”。

沿高速路行驶,穿行河网湖渠。11点走出吴忠县,绿浪渐渐消退,沿途再现黄土高原本色。高台上巨大的风力电场,12点走进中卫县城。

中卫有名气,不在县城而在离县城20公里的“沙坡头”。那里地处银川盆地边缘,是黄河灌区和腾格里沙漠的结合部。一条不足5公里宽的绿洲裹着黄河,从沙漠中穿行,号称“既具西北之雄奇,又兼江南之秀色”。《中国国家地理》曾把那里评为“中国最美的景区。”

“沙坡头”多次去过,我们此次规划的重点是“高庙”。

传统中国文化是农耕文明的前神学文化,崇拜的是祖先,没有人格神的一神宗教。虽然东汉引入佛教,又在本土衍生出了道教,可那都当不得真,从来没成为全民族的真正信仰。中国人拜鬼、拜神、拜菩萨,没个准性,甚至老一辈革命家都在膜拜范围。一个实用的民族,只要能带来好处,从不忌讳改换门庭,自然谈不上信仰坚定。

这十年,我走遍中华大地。中原和经济富裕地区一般的寺庙崇拜更专一。一座庙一个主神,那里富裕,不同的信徒有钱建不同的庙宇,各路神佛都有自己的独居。西北、西南穷,可人们的追求不单一,就把各路神佛请在一起,盖一个大房子一起装进去,混居杂处。还起了个专用名称:三教合一,世界宗教的奇迹。

我们到来,高庙正庙会。门前人潮拥挤,有道士维持秩序。仔细看看,还真不一般。一座高台,一片庙宇。

有说明,高庙始建于明永乐年间(1424年)。文革毁坏,文革后,1998年民间艺人候思荣携弟子再造,历时六年,耗资120万,难怪粉饰一新。

高庙确实高,不仅建于高台,而且整体建筑高耸拥簇。你看,4000多平米占地,竟然建造了260多间造型迥异的殿宇。整个建筑群:重楼叠阁,亭廊相连,勾心斗角。

看看结构:踏进高庙,迎面弥勒阁,向上15级台阶大雄宝殿。东侧地藏宫,西侧三霄殿,两侧配殿供十方佛,24诸天。殿后拾阶而上有南天门,最高处是玉皇阁、王母殿、五岳神。周边有钟楼、鼓楼、文楼、武楼、灵官殿、地藏殿。各楼有各楼的神主,各殿有各殿的灵异。可谓五花八门,牛鬼蛇神,应有尽有。

最难得爬到顶层,极目云天。可见大漠绿洲,北雁南飞,瀚海驼铃,浴和风而冥想: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中卫高庙(一)大门

高庙(二)房脊

高庙(三)大雄宝殿

高庙(四)508罗汉堂

高庙(五) 地狱

我所以不厌其烦地介绍,是想让看客们从寺庙空间排列上体会一下中国古人的思想架构和寄托,体会一下中国古人从世俗追求到精神超脱的秩序压迫。

这里牌楼上有一副对联:“儒释道之度我度他皆从这里;天地人之自造自化尽在此间”。横批:“无上法桥”。

是不是绝妙的解释,知道什么叫“三教合一”了吧!

有了精神引导,有了现世人生秩序规范,古人仍嫌不够,在这里铸造了“十八层地狱”。

底层,地下,走进去:阴暗潮湿,地穴勾连,一众狰狞的雕塑,居然有鬼窟哀号的配乐。不要说十八层,就是最浅的两层“拔舌地狱,剪刀地狱”,就让人看得心惊胆战,瞠目结舌,更别提“油锅地狱,蒸笼地狱”。

都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看看这高庙:最精心得构思,最精致得筑造,最规范的文化序列。你看,有极目云天,成仙了道;有经邦济世,内圣外王;有堪破红尘,立地成佛。当然也有十八层地狱。呜呼!天地人,儒释道,无所遁形,全方位的压迫。像不像一具镶金嵌银,精制异常的“木乃伊”!

继续前行,汽车驶上高原,16点进入甘肃景泰,地貌有了明显的变化。浑圆、黄褐色的丘陵,层层叠浪,延绵起伏,说不尽的苍凉凄楚。

(甘肃黄土高原)

17点,走近景泰县黄河石林~“龙湾”。

龙湾奇特,首先是诡秘。

开车寻觅,四围干旱丘陵,无边的腥红土丘。突然,平地断崖,下陷也许有200米。断崖下,树木葱茏,隐隐村落,鸡鸣犬吠,炊烟缭绕。朦胧间一条大河、、、、、、。

其次色彩的反差。

断崖上,光秃秃,死气沉沉黄土丘陵。谷底下,绿茵茵,生机勃勃良田千顷。

6年前偶然听说,误打误撞来到这里。听当地老人说:这里十几年前还很封闭,通向外界只有饮马沟一条雨水冲刷的小道。去趟县城得走近百里山路。旱季尚可通行,雨季来了与外界隔绝。人民公社政教合一,何等的强势,这里仍有很大的自由。

被外界知道是近年的事。2003年《神话》剧组发现了这个外景地,自那,先后拍摄了《天下粮仓》、《天地会》、《老柿子树》等26部影片,名声大噪。

有名声就有游人进入,就有了商机,有了投资。六年过去,断崖上有了办公楼,旅馆,商铺,停车场,收费处,大幅的广告。筑了一条被称为22道拐的柏油路。大门旁一行大字:“4A级景区,国家地质公园,中国十大最美乡村之一”。

(龙湾村)

龙湾已然走向世界。

门票110元。自带车每天95元,停车费每天20元。

进村,想找当年的房东曾尕宝。被工作人员告知:住宿只能住县旅游局指定的接待经营户,共44户,有名册介绍。查找,尕宝居然在上边。可偌大一个村,2000多人,500多户,这44户是怎么选出来的?困惑!

尕宝家,仍是六年前的两进小院,只是扩大了七间客房,满院子的葡萄架。老父亲仍在,87岁,依然矍铄。农家传统的蹲坑厕所换成了抽水马桶,院里新装了一排盥洗台,增加了现代气息。

龙湾依然还是那个龙湾,沉沉荡荡的黄河,钢缆牵拉的渡船。只是隔岸高台上的清凉寺悄然落成,夕阳下隐隐的诵经声。

没变吗?有了新的传说。

傍晚,北山两座相依相靠的山脊,印在湮红的天幕,远远看去像两个头对头躺着的巨人。一位老人告诉我,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蒋介石。“蒋介石”手放在胸口说:我服了你了,毛泽东。

龙湾黄河

 

再 游 龙 湾 2013年7月20日

(龙湾羊皮筏子码头)

清晨,码头,人声鼎沸,不知来了多少游客。

六年前,初来此地,对龙湾的发展有一个预测(写入我的游记之三《青山万里多情》一书)。以为每天200游客,每人消费100元,一年就是600万的生意。对于只有2000多人的龙湾村,可谓衣食无忧。

现在看来幼稚了。

首先是游客决不止200人,节假日,也许2000人也打不住。其次每人每天消费也绝不止100元,也许1000元也打不住。对当地百姓,这都是好事。最失算,政府来了,增长的收入与百姓无涉。

想想,门票每人110元县政府旅游局收走,车费每人95元运营商收走,老百姓只剩下从开发商办的旅馆缝隙里分一杯羹。可还被限制在政府规定的44户人家。

守着金饭碗挨饿?百姓凭空增加了许多“服务”。

曾经让我欣喜无限,半夜开车进入摄影的饮马沟封上了。并非不许行车,而是不许外面来车进入,有当地百姓拉的毛驴车,来回8公里每人收费90元。到了观景台有缆车每人60元,可还没等你走到缆车位置,老百姓就截住你,“卡丁车上山每人40元”,而且是不屈不挠的纠缠,老百姓在和旅游公司打擂台,争收入。

从村里到饮马沟水旱两路。水路,羊皮筏子和游艇,由旅游公司控制,来回每人60元。旱路,百姓的毛驴车,收费也差不多。

花样翻新的还有地质博物馆、观景廊、观音崖、清凉寺、农家风情(采摘捎带品尝,散步)、农家乐(吃农家饭)、篝火晚会,搞不清有多少收费的“服务”。当地百姓还增加了一项颇为新潮的来钱路数——当群众演员。这里拍电影、电视剧多,群众演员的收入涨到一天100元以上。

人们都盼着一夜暴富!

(黄河泛舟)

村里到处都在建房,几乎清一色的二层水泥壳。水泥的房屋,水泥的庭院,水泥的路面。6年前随处可见的泥墙瓦顶,灌木草坪几乎退出了视线。一时还没改建的宅基地也辟为收费停车场,一天一辆车20元。也怪,明明22道拐大门注明不许车辆进村,可我们不仅开车进来了,还看到了停车场,竟然是满员。

一个老爷爷无限感慨地对我说:过去这里穷,外面的人不进来,里边的人不出去,黄河几乎隔一年就有一次水灾。老话说,老龙湾,逃荒圈。谁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钱,好爷呀,什么都成了钱。

8点半四人来到码头,分乘两只羊皮筏子,每只60元。

郓守俊(不知是否这几个字),50多岁的庄稼汉,为我和老信掌舵(羊皮筏子)。他告诉我,他的羊皮筏子都是自家的,自家投资,自家维护,自家操作。走一趟饮马沟收费60元,交5元钱的拉筏子费(汽艇从下游把筏子拉上来),其余归自己。旺季一天划个7、8趟,有时到十几趟。淡季有时一天也排不上一趟,但不少赚钱。

他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儿子受过专科教育,在山东铁路上工作,日子过得不错,没困难。两个小点的女儿嫁在本地,也都好。去年大女儿结婚,她上过大学,在北京工作了四年,找了个哈尔滨女婿,“我还给了她们四万元”。老郓很得意,他说这几年富了,不差钱,可闲不住,在这里拉羊皮筏子,能赚多少是多少,老了,老了,别给孩子们增加负担。

不知什么原因,他指着河边一处岩石,突然对我说:文化大革命,村里的地主挂着铁牌子,就是在那里跳的黄河。

羊皮筏子,14张羊皮气球捆绑,不过一张双人床的面积。漂在滔滔黄水,起伏没落,看上去很邪乎。不过真上去了抓紧支架,伏低身体还是蛮牢靠。虽说忽高忽低,黄流滔滔。可你看,蓝天白云,高台俊俏,黄流起伏,绿洲环绕,有水浪击上脸颊,紧张中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千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驯服黄河。

再前行,黄河石林——饮马沟。

(黄河石林~饮马沟口)

这是一条千百年雨水冲刷的沟壑,5公里,曲曲折折,逐渐抬升,融入外面的黄土高坡。沟内两侧雨水冲刷,形成4~50米落差,30多米宽,直起直落的石巷。大自然风吹雨打,无数的石雕、石塑。阳光在峰顶徘徊,投下巨大的阴影,沟底阴风习习,说不出的落寞。

说是石林,我看着更像是土林。这里没有坚硬的火成岩,而是碎卵石和黄土压挤的风化石,表面坑坑洼洼,布满石洞、石窝,看上去更松散,更怪异,也因此编织着无尽的传说。

6年前夜深人静,我曾在这里逗留。支好三脚架,大广角。从镜头望出去,雄鹰、老龟、耄耋老翁、采药少女,朦朦胧胧的造型,扩出一片幽蓝的夜空。天幕上,无尽的繁星。那份静寂,那份神秘,那份璀璨,想起来心都轻灵。

不再了,饮马沟成了又一个“王府井”。

我们走进饮马沟,沟口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人,牵着不知有多少马,瞬间包围了我们。讨价,不等回答又自我还价。我们是玩摄影的,玩的就是走路、探索,骑马做什么?好容易推开,往里没走几步,又碰上女人牵着的驴车队,又是一番叨扰。

好辛苦,不是走得辛苦,而是说得辛苦,怎么推也推不掉。一个女人死活跟着我们,一再声言免费导游,可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况且又是个农妇!

(黄河石林~饮马沟一)

许天宁话多,况且有丁大夫陪着,由他去对付,我和老信忙着摄影赶路。一路走,一路拍摄,五公里,居然没甩脱那个农妇。尽管我们一再声言不需要她陪着,也不需要她介绍,可她就是不离不弃,而且还真有得说,走到最后,我总感觉像是欠了她什么似的。来到缆车平台,她提出要求,座她们家的卡丁车,40元,崩溃,真得服了。

农妇胜利了,不仅是对我们,更是对运营商的缆车。缆车来回60元,想想卡丁车40元,便宜20元,况且从沟里坐车爬上去也不乏异趣。缆车工作人员气得骂街,说我们上当了。可我们被农民围着,也顾不了那么多,坐卡丁车上山。

还真上当了。

首先是卡丁车到不了山顶观景台,开到一多半,停了,还要爬400级台阶。其次,说好了上山下山40元,可上到山顶,玩完景区又累又乏,又饥又渴,行情变了,下山又要40元,没辙,没地讲理去,气得直乐。

好在观景台风光无限,疲累之际遇到个卖西瓜的,吃吧,不忿抛到了爪哇国。

6年前曾步行来过这里,是在沟底。那时没有缆车,也不知山顶可以观赏如此的景色。这次来了,是升到“九霄云外”,俯视石林,俯视龙湾,俯视黄河!

好壮丽的景色!

脚下一围乌涯涯的山峰,围困着一片石海,蜂窝一样的石坑、石洞、石笋、石柱。老天爷刀劈斧凿,把山谷切分为千沟万壑,不知为什么形成一座座小“塔”,紧紧拥簇着。

我想起西澳州的尖峰石林,也是这样的一根根的石笋,一簇簇的石“塔”,也是风化石,只是沉寂在沙漠。

美国的布莱斯峡谷,也是石峰如林,千沟万壑,那是在沟谷,猩红的颜色。

这里不同,是在山脊,披着大自然撞击的伤痕,透着猩红,透着黑褐,麻麻扎扎,阴气重重,更沉重、更困惑。

最奇者,这重重石海中向北,一道豁口开阔。仿佛开了一道天门,远远的薄云轻雾,一片隐隐的绿洲,麻绳一样的黄河,龙湾在那里出没。

奇观异象,满目疮痍,心事浩茫,慨当以慷,忍不住引亢高歌,“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山河壮丽,万千气象、、、、、”

(黄河石林~饮马沟二)

(黄河石林~饮马沟三)

下午7点来到隔河的清凉寺。

6年前我来过这里,正在修建。当时我很奇怪,生活还没完全改善为什么急着修庙?而且是全村集资,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工,居然听不到抱怨。那个积极性比人民公社“一平二调”(平均摊派,无偿调用物资、人力)修水利真是强得太多!

还别说,6年过去,真修好了,透着黄河文化的精气神。

你看,庙不小,分为三摊。

观音堂,正殿供奉南海观音,东侧殿供奉东岳泰山送子娘娘。西侧殿供奉“财神”关云长,门口由佛教护法韦陀站岗。有点意思吧:有钱,有子,有平安,老百姓想得很周全。

祖师庙,不知为什么供的是北极真武神君,陪着的有管黄河的青衣龙王和管六畜的马王爷。

老君殿,供的三清和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正中一座大戏台。

神不少,管什么的都有,只是神多了,有分工,没合作。既没统属,也没序列,不知这一坨神该怎么运作,呜呼!

奇怪的是,这里居然有一处二层的办公楼。

清凉寺杂居混处,自然没有道长、住持,临时由一个50多岁的村民看顾。

他告诉我,他是居士,就住在龙湾村,至今未婚。上世纪80—90年代到大城市打工,见过些世面。他说:过去这里来往人少,明清年间的清凉寺有高人住持,清朝还出过武状元。现在来的人多了,日子好过了,老人们想都想不到,可人心变坏了。他在西安打工,看到企业员工都在偷,能把偌大的企业偷空。村里也在变,现在其实够好了,什么也不缺,可人心不足,只认钱。过去,龙湾村的乡亲之间互相照顾,好朋友吃喝不分。现在结拜的兄弟为了抢客源也会大打出手。这几年,村里为了宅基地整天打架,他嫌烦,躲进这清凉寺。

他告诉我,那座办公楼是一个台商投资修建,说好和村里合作开发旅游。后来一个不知什么官的亲戚插手,政府变了卦,台商气走了,留下这座没人管的空楼。

离开清凉寺,天渐黑。黄河边一处处篝火,隔岸的“农家乐”挂上了大红灯笼。河面跳动着点点湮红,隐隐可听见K歌!

我想起老居士的话,商业大潮来了,淹没了那个古朴厚重的龙湾!

(清凉寺)

 

 

凉 州 2013年7月21日

(一)

(苏醒的龙湾)

尕宝忙,不知忙些什么,接待旅游已拴不住他的心,全由老婆打理。两天来,看不见他的身影。

6年前,尕宝一心一意忙旅游。那时的龙湾没有政府介入指导,没有旅游公司的投入,没有这么多的车辆、导游,服务机构的利益切割。当然也没有这么多的游客。

那时的尕宝,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半夜带着我们,倘佯饮马沟。他计划办网站,修旅游路,增加接待面积,改善接待条件,把龙湾推向世界。那是他的梦,我能深深地感到,他就是这里的主人。

现在好了,龙湾成了摇钱树,吸引着四方的投资者,理所当然地有了新主人。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一切又有了秩序,尕宝很失落。

失落归失落,友情还是重要的,知道我们今天离去,一早5点半领着我们一行四人,驱车爬上了南山梁。

这是两道山梁的汇和,百米落差,一面高台。此刻,阳光从东山后冲上云霄,悄悄的爬上动荡的黄河,爬上茂密的果园,爬上丛绿的农田,爬上袅袅升起的炊烟。轻轻地、静静地,抚慰着脚下猩红的山崖。

苔藓、雨痕、阴影,推出一层层黑红动感的黄土高坡。

龙湾醒了。

老许懒惰,不想上山,一心接近着断崖,从那里可以饱览龙湾日出的景色。这一下给我提供了绝好的前景:从山头向下,长焦距对准断崖。断崖背后千米之下,天光辉映着黄河,龙湾影影绰绰,老许印上这大好山河。

牛!老许自我许评价,“摄影家的生活!”

(二)

9点告别尕宝,从龙湾向西,那里有条大路,直插凉州。

中国的西北原本就有寂寞荒凉的内涵,何况就叫“凉州”?

我最早知道凉州源于小人书《三国演义》,那里有个祸国殃民的西凉太守董卓,有个才貌出众的帮凶吕布。当然更有正面人物西凉勇将马超。再大点,读历史,知道了张骞、卫青、霍去病、班超,以及众多汉唐时代的英雄、武士、文人、骚客。那是一个人才辈出,民族强盛的时代。中华因凉州威名赫赫,有了雄级一时的历史人格。

2点走进武威城。

凉州首府更名武威,是西汉武帝时期的事情。大将军霍去病在此地抗击匈奴,每每出征,汉军民万众齐呼“汉军威武!大将军威武!”——武威得名。

汉唐时期,这里是汉文化走向中亚的起点,也是西方文化通过中亚传入中原的落脚点。胡汉文化在这里融合过渡。汉唐凡800年,这里经历了不断的劫难和浴火重生。佛教的引入,伊斯兰教的兴起,中华文明和中亚文明在这里整合过度,熔铸了中华文化的雏形。

近十年,我曾四度穿越河西走廊,反复走向西部,这里深深的吸引着我。不是因为历史的变革。恰恰是因为地处偏远,虽然几经革命,历史仍大量保留,积淀着中华文化的厚重。

近几年,旅游热,凉州吸引着千家万户。就连国家旅游局的徽记“马踏飞燕”都是从这里出土,凉州城(武威)成了中华旅游文化的图腾。

(三)

再进武威,大变了。

人更多了,街头攘攘熙熙;车更挤了,凉州也有了堵车;城更靓了,修了不少的高楼大厦;气象新了,冒出来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文物。

我和许天宁夫妇都不止一次来过武威,知道这里有出土“马踏飞燕”的雷台古墓,有著名的“清应寺西夏碑”,有古老的白塔寺,有“石窟之祖”的天梯山石窟,有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讲经说法的罗什寺塔。但我们还是带着老信首先走进了文庙。

武威文庙有名,规模全国第三,西北第一。最重要,诞生的离奇。

(大成殿)

文庙供奉孔夫子,是儒家的宗祠,汉文化的根基。可这座文庙并非汉族政权建立,是西域党项人政权——西夏王朝的成就。

这里有记载,魏晋时期儒学已深入凉州,对这一带的回纥人,党项人有很大影响。同时印度佛教经西域同时传入凉州,还发生过争夺高僧鸠摩罗什的战争。直至北宋,党项人在此地建西夏王国,藩学与汉学并举。乾顺改革,西夏人在汉字基础上再造西夏文字,设“国学”,教授儒家经典。西夏仁宗时期,尊孔子为“文宣皇帝”,设太学、敬孔孟、建文庙,有了这所文庙的雏形。蒙元时期受到损毁,明代重建,有了现在的规模。文革时期又遭到破坏,直至近十年旅游兴盛,文庙再一次起死回生。

几起几落,兴衰更替。武威文庙的存续,恰恰说明:中华文化的不朽,不在于闭关锁国,妄自尊大,而在于各民族文化的相互尊重,相互融合。

文庙大变了,门口拆去了老宅,新建了广场。一排排簇新的商店,几堆自拉自唱的人群。文庙有了“价格”,开始卖票,每人30元。

有告示,60岁以上老年人免票。奇怪的是,何谓60岁以上?售票员的标准:只看本地人的身份证,外地人身份证无效,只认老年证。又是中国特色:明明知道事实,就是不承认,理由不仅荒唐而且偏执~“这是我们政府的规定。”

这才叫“秀才遇到兵!”又是钱闹得!

进入,一片灿然。

不是古建,不是石碑,不是雕塑,而是森森然、殷殷然的参天古木。

这是一片古建筑群,前后三进,左右两跨。正门走过伴池,跨过状元桥就是大成至圣先师主殿。主殿阔大,正中孔子雕塑,左右两个小童。夫子白净面皮,五缕长髯,双手持笏板。左小童手捧官印,右小童手捧书卷。不知是前人所塑还是现代再造,总之,不像读书人的宗祖,更像官场的榜样。旁边七十二弟子牌位,四周墙上嵌装书法碑文。最醒目的是房檐下自雍正朝以来历代文人的34快牌匾。

左侧院,几乎是同样规制的建筑。只是这里的大成殿,夫子黑面,三捋长髯,周边环伺孟子、曾子、子思、颜回等16弟子。难得院内八棵一人抱不过来的国槐,有山东孔庙送来的塑像。不知何人在夫子手腕上悬挂了一面五星红旗。

这里还陈列着当地出土的46000件文物。我们寻找马踏飞燕,服务员告诉我们,这里陈列的是仿制品,最珍贵的文物大都到了兰州省博物馆,那里三分之一的文物来自武威。

文物依然,古老依旧,只是现实的武威变了,看看这夜晚的文化广场。

灯火辉煌,大排挡喧嚣着饮酒猜拳的青年;歌舞荟萃,文化广场舞蹈着击鼓跳动的老人。有巨型灯箱,炫耀着《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凉州的今昔,差距何止天地!

 

 

张 掖 7月22日

(地上是石刻的汉唐凉州诗词)

清晨,多云细雨,信步文化广场。老人:打拳舞剑,书字跳舞。孩子:街心花园,朗朗晨读。凉州的清晨生机盎然。

我走过不少国家,从没看到清晨和傍晚的人群集体活动,独中国特殊。几乎是全国各地,从海岛到平原,从大漠到高山,只要是中国人群聚的地方,不分民族、性别、老幼,清晨和傍晚,总会有人,特别是老人,走出家门,来到固定的广场、花园集体跳舞。

中国并非巴西,是一个舞蹈大国!何来如此的情志?细思,一个集体主义盛行千年的民族,一个个人表达受到抑制的国度。人们也许只有在舞蹈的集体活动中才有安全感,归属感,满足感。特别那些有展现美的欲望的民间领袖,这也许是他们自我实现的唯一途径。

这是集体活动,但更像是一种宗教仪式。寄托着生命的圆满,寄托着情感的追求,寄托着身心的愉悦,寄托着精神的归属!人们自组织,自训练,乐此不倦。都说中国人没有自治传统,散沙一盘,真得吗?看看这政府权力够不到的地方。

武威人聪明,把古诗词刻上这晨练花园的台阶。老人、孩子边锻炼,边学习,美在不经意间传播。凉州词自古多悲凉壮阔,看看今日的凉州,谁能说今后的凉州词不会有唯美和缠绵?

武威晨练记

朝闻鼓乐促,细雨信步迟。

燕子城头舞,花坛撤地诗。

童稚读书日,耆老晨练时。

千古西凉梦,升平景如织。

 

(二)

9点出发,目标张掖。

张掖古称甘州,汉武帝时期制郡,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与凉州(武威)、肃州(酒泉)、敦煌并称西域四大商埠。张掖地处河西走廊中心,自古就是商贾云集的地方。1400年前,隋炀帝就在此地召集西域27国使臣和商人举行过“万国博览会”。自古就有金张掖、银武威的说法。

这里昼夜温差大,又有祁连山雪水浇灌,水土宜人,物产丰富,这里出产的乌江稻米,明清就被定为贡米。

特别近代,红军西路军曾在这里征战,留下了许多不朽的传说。近年,在一些尚存的西路军老战士的努力下,建了几处纪念馆,张掖更开拓了红色旅游。

武威到张掖250公里。左祁连(山),右焉支(山),当中一马平川,恢宏开阔。奇特的是,戈壁荒滩,茫茫石海,一片沉寂中,大戈壁像打着补丁:向日葵、麦田明艳,生命点点滴滴的渲染,色彩在这里聚合。

前面是山丹军马场,一个遥远熟悉,45年前曾轰动北京的称呼。那时,上山下乡,这里曾是知青首选的地方。那时能到山丹军马场,意味着政治可靠,吃军粮、穿军装,每月有津贴。更何况祁连山下,万马奔腾,有着何等的想象。对那一代走投无路的知青就是仙境一样的地方。

再后来很多年,谢晋拍了电影《牧马人》,真实地记录了山丹。更多年后,离这里不远的夹边沟成了“右派”地狱磨难的图腾。今天走到这里,草场青青,祁连壮阔,只是知青时代已经走远,只有汉长城的遗址,蓝天下氤氲一股莫名的悲壮。

12点,走进山丹县城。老许熟悉这里,前年他和夫人去新疆途经此地,曾发生车祸,在山丹县城住了一个月,此番也算是故地重游。

(炒拨拉)

一个小花絮~“炒拨拉”:街边塑料棚,一辆小推车载着风箱、炉火、木炭;一块大铁板放上炉台加热。铁板上一大块猪油,老板娘拉着风箱填着炭火。猪油冒烟,突然起火,一米多高的火苗。老板娘把切碎的猪心、猪肚、猪肺,连同青椒、葱头、火烧推入火苗。放上盐、辣椒面、孜然,拨拉、再拨拉,好香的气味,再加上一块西瓜,大快朵颐。

2点走进张掖城。

张掖两山一川,自然地貌多变,文化灿然。不仅有七彩丹霞,冰沟奇景,祁连雪顶,焉支森林。而且有马蹄寺石窟、骆驼城、黑水汉墓,镇远楼、大佛寺等众多的景观。我曾三次来过这里,而且今次重点在南疆帕米尔高原,不多逗留,陪老信来到最具代表性的大佛寺。

(大佛寺)

大佛寺建于西夏永安元年(1098年),地处市中心,2万3千多平方米,一个硕大的建筑群。最著名主殿卧佛,肩宽7.5米,身长34.5米,中国室内最大释迦牟尼涅槃雕塑卧佛。还有众多的西夏彩塑和33.37米高的佛塔。素称“塞上名刹,佛国胜境”。

大佛寺闻名,不仅在于塔高,佛大,更在于历史。这里是元代两个皇帝,元世祖忽必烈,元顺帝妥欢贴睦尔的出生地。也是南宋末代帝王赵显隐匿之地,留下众多传说。

我们到来,有解说员告知,卧佛身后十大弟子雕塑,站在头部和站在足部的两位弟子是按照西夏崇宗父母的形象雕塑,好大的气魄。

她还告诉我们,历朝历代统治者对这里多所修建、供奉,大佛寺烟火一直很盛,直到文革。文革期间,红卫兵拆佛毁庙,要火烧大佛寺。烧前在大佛肚子上打了一个洞,没想到内存大量金银珠宝,佛经器皿。当时“小将们”只顾“发财”,大佛寺得以残留。可惜那些珍贵宝物大都遗失,文革后只找回来一把铜壶,一面铜镜现被博物馆收藏。

(三)

(西路军烈士纪念碑)

(烈士墓)

(徐向前墓)

张掖最让我关心的还有红军西路军,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

明眼人不难看出,长征初期是因为中央苏区五次反围剿失败,中央红军夺路北上,其目的是摆脱蒋介石围剿,和川陕根据地的红四方面军合兵一处。期间为打破蒋介石追剿,计划组织远征军,向西发展,占领青海、新疆,以接受苏联援助。

1935年9月毛泽东在俄界会议上提出,打到苏联边界去,打开国际通道,求得共产国际帮助。以整顿休养,扩大队伍,再向东发展。可见那时长征的主观目的地是西北而非华北,是联苏而非抗日。

36年11月红军东渡黄河失败,红四方面军30军、9军,红一方面军5军共2.18万人留在河西。期间,共产国际致电中共,决定从新疆提供援助。留在河西的红军组建西路军西征,以接受来自新疆的援助。

河西走廊人烟稀少,百姓与红军存在很大的文化隔膜(大都是穆斯林)。加上队伍疲惫,后勤供给困难,建立河西走廊根据地的任务根本无法完成,西路军走上了失败的命运。

问题不在西路军的悲壮陨灭,而在长期以来对西路军的评价存在很大争议。

1936年12月,几乎就在西路军失败的同时,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说:“为敌人吓倒的极端例子,是退却主义的‘张国焘路线’。红军第四方面军的西路军在黄河以西的失败,是这个路线的最后的破产。”1951年毛泽东选集注释更标明:“张国焘坚持反党,坚持他一贯的退却主义和取消主义……命令红四方面军的前锋部队2万余人,组织西路军,渡黄河向青海西进……至1937年三月完全失败。”

1981年11月,在这一结论作出45年后,陈云同志指出:“西路军过河是党中央为执行宁夏战役计划而决定的,不能说是张国焘分裂路线的产物。”洪学智更指出“很长时期,西路军由于被当作是‘张国焘路线’的牺牲品,其史实和研究都被视为禁区,尘封了半个世纪,幸存者大多命运坎坷,备受屈辱和压抑,受到极不公正的对待。”

如今这段历史公案已经延续到他们的子弟,我们在这里的红军烈士陵园看到众多西路军子弟的鲜花,以及为澄清那段历史的书籍。

张掖是西路军征战的主战场,最著名高台战役、梨园口战役。我们在梨园口战役纪念馆看到徐向前元帅题词“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永垂不朽”的纪念碑,碑前有两尊骑马的雕塑,左徐向前,右李先念,两位先贤死后都把骨灰埋在了这里,这里有着他们半个世纪的思念。

比较起来,高台纪念馆更恢宏,更丰富。

高台西路军纪念馆,一座很庄严的建筑。旁边有烈士陵园,十座有亭子遮护的石碑,埋葬着师以上的高级干部;20座独立的小一号的石碑,埋葬着团以上的中级干部;当中是一座公墓,据说埋葬着2800具西路军战士的尸骨。绿树浓荫,鲜花拥簇。可以看出,有很好的保护。

馆内有大量的文字、图片、实物,记述着那段历史,有两件事引起我的注意。

第一,老许不是第一次参观高台展览馆,他清楚地记得,四年前他途经这里,亲眼看见有毛泽东签字的电报稿,要求红五军军长董振堂不许撤退,死守高台。而当时红五军已经打通了古长城通祁连山的隧道,完全可以退进山里。四年前,不仅有电报影印件,而且有被打通的古长城隧道的照片。可这次参观,那份电报稿的影印件和古长城隧道口的照片都没了。询问,解说员小张并不避讳,告诉我们,“对西路军史展览的讲解都是根据回忆录整理的,张国焘和毛泽东的矛盾,我们不清楚。去年这里进行了整理,有些文物进行了更新。那份毛主席的电报稿拿走了,但讲解时还会讲。”

第二,这里有西路军女子独立团团长王泉媛的事迹。王泉媛百战余身,是那时响当当的红军女将领。战败被俘,受到马步芳军队的百般凌辱和虐待。两年后逃出找到八路军兰州办事处,工作人员经请示中央竟然不许收留,给了五块钱遣散费。王泉媛一怒之下把那五元现大洋扔进河里,一路要饭回到江西。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恢复党籍。这里有她和幸存的战友一同拜祭烈士陵园的照片。战友相见报头痛哭,无以言表的悲戚。

令人奇怪的是,虽然有些文物被收走,但解说员的讲解却不回避,对西路军充满着同情。

文物多,不仅有董振堂(五军军长)头悬城楼的照片,熊厚发(八十八师师长)被绑在炮口上轰击牺牲的记述,更有大量的被俘红军战士殉难的记忆。对如此悲壮的历史作评价决不是一篇游记的事情。

引起我思索的是:

  • 当时的新疆,盛世才与国民党中央政府闹独立,与苏联合作,新疆有很多苏军和中共干部,完全可以成为西路军休养生息的栖息地。况且西路军已是三过雪山草地,疲惫困难到极限,为什么不直达新疆,非要在河西走廊滞留,开辟根据地?
  • 当时正值全面抗战爆发前夕,民族矛盾已上升为主要矛盾,特别是1936年十二月西安事变,为解决国内阶级矛盾提供了很好的机遇。为什么还要在西安事变三个月后死守高台?和养精蓄锐的马步芳骑兵硬抗?况且游击战术本是红军所长,怎么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而且有着文化、宗教隔膜的河西走廊打阵地战?
  • 西安事变后,国共已经达成合作抗日的协议,为什么还不修改在国统区开辟河西走廊根据地的主张?中央命令西路军继续东进建立根据地是导致西路军失败的重要原因。

西路军失败原因很多。中央的指挥错误和前敌指挥员的不敢临机处事是重要原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为什么陈昌浩、徐向前这些一等一的宿将,会失误在如此常识的问题上?其间有多少党内路线斗争的原因?有多少共产国际的影响?有多少内部人事纷争的干扰?可牺牲的是2万多久经考验,出生入死的将士。

76年过去,昔人多已驾鹤,可历史仍得不到澄清。

剪不断,理还乱,是悲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熊厚文烈士墓

 

 

走向敦煌 7月23日

(高台)

(一)

夜宿高台县,清晨独步街头。

高台这曾经的战场,除了西路军纪念馆,已看不到争战的痕迹。到处是鲜花草坪,洁净的马路,新建的楼房。走进“月牙泉”公园,这里是3A级景区,一座湖泊,满眼绿荫,小桥凉亭,芦花摇弋,有老人在打太极拳,平缓的音乐回响。

早市已经开放,人头攒动。我问了问价,这里的土豆1.5元/斤,西红柿1.5元/斤,黄瓜0.5元/斤,葱头0.7元/斤,茄子1.5元/斤,不仅价格比北京的早市便宜近一倍,而且新鲜脆嫩,真正的戈壁绿洲。

10点,告别高台向北重上高速路。

还是两山一川,还是戈壁荒滩,还是蓝天白云,还是点点绿洲。这里是贯通西域的咽喉,向北是蒙古高原,那里曾有着剽悍的匈奴骑兵;向西是青藏高原,那里是土番人的势力。升平时,这里商贾云集,战乱时,这里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汉唐时期,中央强盛,这里就成了西征、北讨的根据地。

11点半穿过酒泉,这里因汉代名将霍去病命名。当年,霍去病以马背上的闪电战术征讨匈奴,曾从这里孤军远征狼居胥山(今乌兰巴托),抄了匈奴人的老巢。汉武帝赐酒褒奖,将军把酒倒入泉水,犒赏三军,酒泉得名,大汉声势如日中天。

如今,酒泉有了卫星发射基地。2009年我到离这里不远的额济纳旗拍大漠胡杨,曾走进卫星发射基地:一片戈壁,四围沼泽,胡杨金红,芦花飘白,一座现代化的科技城,酒泉又有了新的名气。

酒泉不逗留,一脚油到了嘉峪关。

嘉峪关是汉长城的起点,历史上通西域的最后一道雄关。

如今的嘉峪关已失去国防意义,成长出一片崭新的城区。宽阔的街道,绿树花坛,漂亮的太阳能街灯,无数的高楼。曾经矩敌的古堡要塞早已腾空,重修复原,成了旅游景区。仿古的街道,仿古的商肆,仿古的高墙,仿古的建筑,只有人是新的,熙熙攘攘。没了古意也就没了意趣,况且我们也曾经拜访过。只有来自台湾的老信是初来乍到,一个人走进古城,我们在茶馆内休憩。

再前行,直奔敦煌。

(敦煌市区)

敦煌名气大,源自清末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文物。那是一批不得了的文物,仅古籍就有五万多卷,一时轰动。后来张大千、常书鸿在这里临摹,把敦煌壁画推向世界,以致有了敦煌学。解放后在原民国政府的基础上,成立了敦煌研究院,敦煌作为东方文化的瑰宝,走向世界。

敦煌还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汉唐时期通西域,从这里分叉。向北走星星峡、穿吐鲁番直抵乌鲁木齐,是丝绸之路的北路,向南翻阿尔金山,穿柴达木,罗布波可直抵喀什,是古丝绸之路的南路。两条路在喀什汇聚,向西翻喀喇昆仑山口进入中亚。

我曾两次从北路进疆,这次计划走南路,敦煌就成为必经之地。

(二)

敦煌不仅有莫高窟、鸣沙山,还有个“牛庄”,那里住着我的朋友牛玉生,敦煌研究院的画家。我曾三次到敦煌,都是承蒙老牛照顾。

老牛平民画工出身,玉门人,来到莫高窟找到了自己的追求。从此孤灯苦寒浸润在佛的世界,曾在榆林窟临摹三年壁画,有了很深的造诣,又被研究院送到中央美院深造。老牛有了名气,近十几年,收了很多学生,不乏万里求师的“老外”。

改革开放,佛教要弘扬,文革中捣毁的佛寺修复,老牛派上了用场。可佛教动辄就是上百平方米的壁画,岂是一人可以承担?老牛组织了“队伍”,全国奔忙。老牛有收获,不仅在西北,而且在全国各地,包括北京都留下了他的墨迹。可老牛也有惆怅,一些大型壁画,四五十人,半年一年的奔忙,可画好了,寺院却付不出钱,老牛无奈,可又不能亏待朋友,只好自己垫付,老牛很拮据。

(老牛和他的学生)

老牛好交往,很有些西北汉子的义气。为接待朋友,弘扬佛教艺术,盖了牛庄。一亩多的院落,近百平方米的画室,鱼池睡莲清幽,锦鲤游弋,牛庄成了敦煌人文荟萃的地方。不仅在敦煌,就是在北京业内也有很大的名头。

我们的到来,老牛正在等候。一番寒暄,高台茶座,两杯热酒下肚,拉开了话匣。

老朋友见面自是无话不说,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四个来自深圳美院的研究生——老牛的弟子。这是四个80后,来自深圳,可以看出见多识广,很有些艺术灵性。遗憾,对中国历史,特别现代史非常模糊。不仅对1989年那场举世闻名“风波”从未听说,就是对文革也非常糊涂。也许是受近年“唱红打黑”,左倾回潮的影响,对文革有一种莫名的向往,认为文革是一场失败的民主追求,我惊怵!

我想到网上对这代大学生高学历低智商的评价。智商低吗?不然,他们只是对那段历史没有真实的感受。

近30年对文革、四清、反右、工商业改造乃至土改的历史拒绝反思,刻意回避,加上大学政治课“伟、光、正”的教育,孩子们不了解自己国家的历史。他们看到的现实是:30年的对外开放,经济发展,生活奢靡,官场腐败,两极分化,主流价值混乱,社会动荡。 他们对前途有一种模糊的担忧。他们渴望稳定,渴望平等,渴望自尊,渴望出路,而无知和无力酿出的只能是“民粹”的苦酒。

孩子们不了解历史,原因于上一代人很少向他们深入的讲述。

何以?不堪回首,不屑回首,不能回首,因为环境的压迫。

这是几代人的诉求,是自戊戌变法以来启蒙和救亡追求的反思。那些曾经的历史运动,波及到每一个人,清算历史首先面临着统治者的忏悔,面临着每个人的忏悔,而在中国自我忏悔该有多难?

前不久,文革初期红卫兵领袖陈小鲁、宋彬彬在网上发文忏悔,不仅没得到舆论的谅解和支持,反而遭到攻击和咀咒。为什么?因为那些“罪恶”,每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参与。

一个没有能力正视自己历史的民族,一个不肯忏悔的民族,又怎能还历史以真相,给历史的伤痕以弥合,给个人以解脱。

我担忧,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中华民族又到了历史考验的关头。

(老牛作品)

 

敦煌休整 7月24日

(敦煌街头)

莫高窟熟悉,况且管理严格,还是那几个曾经参观过的洞窟。老信由老牛陪同去了莫高窟,我们漫步街头。

上次来是五年前,敦煌有了很大变化。不仅街道增加了很多雕塑,而且沿街竖立石碑,展示着古人歌颂敦煌的诗作,商业、服务业也更发达,人气旺了,敦煌红红火火。

敦煌研究院,是一个和敦煌市平级的机构。有自己的展览馆,但角度大都是文史研究,不完全适于旅游。近十几年旅游经济长足发展,去年,敦煌在原有展馆的基础上重建了自己的博物馆。

(博物馆展品)

好漂亮的建筑。仿汉的建筑,花岗岩的外墙,广场张骞策马挥鞭的雕塑。

走进展馆,布展非常讲究,不仅文物按历史次序井然陈列,而且展品有石、陶、瓷、木器、汉简、经书、丝绸、珠玉、古币、拓片、书画非常丰富,难得有两个仿制的莫高窟洞窟。展览采用了现代多媒体技术,声光色一流,难怪被称为高科技加历史的文化宝库。

敦煌因佛而生,因佛而兴,因佛而盛,如今又引入了高科技,可谓满眼皆佛,真正的佛都。可细想想,佛在这里是否得到了应有的照顾?

敦煌大街到处在卖佛,佛雕、佛刻、佛绣、佛画,几乎无处无佛,可那是艺术品,是钱,各有各的标价。

佛经有十万部之说,可经再多也无非是要求世人明是非,辨善恶,丰富精神,俭朴生活,积德行善。至于佛经里佛陀修行、修身、修性、舍身救命,普度众生的追求只是佛教徒的榜样。后人添加的六道轮回,十八层地狱的说教,也不过警告世人不得作恶。

佛教传入中国是西汉后期的事,那时大汉武帝早已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佛来晚了,直到南北朝才有了一席之地,唐代才形成儒、释、道三足鼎立的局面,但占据主导的是儒。

儒家是入世的哲学,没有彼岸,没有来世,“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尽管佛教的传入对中国后来的心性学说有很大的启迪和贡献,但那是学理,并不为多数百姓接受。因而佛教到了中国,远没有成为人们的精神信仰和生命寄托。佛的教诲也远没有成为百姓日常恪守的道德原则。和西方基督教比起来,佛教更像是学说而不是宗教。中国人拜佛,也大多不过功利的祈求。

不过从这里展出的佛教壁画可以看出,南北朝时期,佛是有很高的地位的。这里有两幅鸠摩罗什讲经的壁画:一幅鸠摩罗什居中高坐,西域诸王长跪两侧倾听。另一幅,国王让鸠摩罗什踩着自己的后背升座。可见佛的地位远远高于世俗。看来,佛的地位降落是传入中原以后的事。

佛教在中国几起几落,一直受着世俗文化的影响。特别近代,除了藏传佛教地区和新疆穆斯林地区,无神论占据主导地位。近几十年发展是硬道理,佛更沉沦为挣钱的工具。

(展品)

经济发展是否就是社会存在的目的?攫取金钱是否就是人生价值的意义?人应不应该有信仰?仅靠物质能否达成善的提升和美的体验?陷入这滚滚红尘,无边的诱惑,国人如何自拔?佛是否还有现实的意义?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记,旧“牛庄”已经不能满足老牛的抱负,他筹资买下了一座占地六亩的学校,改建为新牛庄。他建了一座酒窖,作为汇聚朋友的场所。四排旧教室改为画室、展馆,陈列他和学生的作品,另辟一处盖几间接待朋友的馆舍。他告诉我明年再来就住在这里,喝酒聊天,不亦乐乎。

好大的气魄,老牛憧憬着敦煌的沙龙,憧憬着敦煌文化的复兴。他计划把海内外关心敦煌的艺术家,学者都请来敦煌,共同研究,共同切磋,在网上联合起来,组成沙龙,为敦煌的复兴尽力。我看到中国新一代的艺术家在开拓新的艺术天地。谁能说由常书鸿枯灯独守,兴旺发达的敦煌学,不会在新一代艺术家手里发扬光大?

 

 

穿越柴达木 7月25日

(一)

(柴达木戈壁)

(一)

离开敦煌向西,就离开了汉文化的属地。再前行是青海柴达木盆地,那里是汉族、藏族和穆斯林的混居区,再向西进入新疆,走进中华伊斯兰文化的腹地。

告别老牛,一早出发,前行对我将是一片陌生的大地。

行前在地图上寻觅,敦煌到青海花土沟500公里,一天的行程。其间要翻越阿尔金山,穿行柴达木盆地。

走出敦煌三公里路旁一片阔大的太阳能发电基地,大标语广告“激情阿克塞,热情哈萨克”,就此走入无边的戈壁。

敦煌有座三危山,黑瘦枯干,峭拔狰狞,无一丝绿意,以为奇观。其实不过隔断甘肃、青海的阿尔金山的延续。沿着这黑色的屏障攀行,10点上到当金山口。这里海拔3658米,被称为青海的北大门。

站上山口,眼前久已疏阔的柴达木盆地。

平坦开阔,大地上了一个台阶。右侧,远山朦胧,乌乌涯涯,一绺雪顶,左侧,沙尘浮动,天光暗影,无边无际的戈壁。眼前的丘陵蜿蜒十数公里的一片发电风车。当中,一条笔直的大路。

柴达木曾有我孩童时期的畅想。还在上小学,老师告诉我,大西北有个柴达木,那里埋藏着无数的宝藏,是中国的化工基地。印象最深的是那里有很大的盐湖,有一条用盐铺出的公路,被称为万丈盐桥。想象中长天大湖,现代化的工厂。

1966年11月,大串联我从这里经过,颠簸的土路,黢黑的戈壁,无处不在的扬尘,把人装裹得像个土猴。从西宁到格尔木800公里,走了整整三天。途经荒凉沉寂的茶卡盐池,看到人们顶着太阳光脚赤膊的在盐池里手工操作。同行的司机师傅告诉我,那是些劳改的坏人,惊诧,因而也印象深刻。

2007年自驾又从那里走过,格尔木——曾经兵营一样的小镇有了现代化城市的规模。柴达木有了柏油公路,盐池有了现代化工厂,只是戈壁依旧。

如今我又来了,是从当金山口走入。还是那片大戈壁,铁三局的队伍正在筑路,为这凄冷的戈壁曾加了一丝暖意。

11点半,起风了。远山黑云压顶,障上了一层厚重的紫幕,戈壁沙尘悬浮,迷蒙中一条孤零零的公路。

戈壁行车记

远山障紫幕,黑云尘沙浮,石滩深似海,公路若有无。

 

(二)

在沙尘中摸索,远远的朦胧中一线光亮,走近,路口有标牌——“苏干湖”。

标牌介绍,苏干湖海拔2700米,119平方公里,甘肃省最大的湖泊。

好大的一片水面,陷在沙尘中,一片灰蓝。有栈桥伸入湖心,几条游船寂寞。远眺,山影虚迷,芦草萋萋,无边无际。

想象,如果不是这沙尘遮蔽:白云蓝天,如茵绿草,百鸟飞翔,碧波无际、、、、、、。

(苏干湖)

这里有几顶蒙古包,主人告之,这里已被承包,正准备开发旅游,眼下只是筹备,吃饭要到60公里外的冷湖。

前行40公里有武警检查站,从此进入青海,战士告知,这里很安全。

奇怪的是,离检查站不远有一座死城,一片庞大荒弃的村镇。

冷湖,呼通诺尔湖(维语,冰冷的湖)灰蒙蒙,冷萋萋,看不到绿色。被戈壁围困,也确实凄冷。

这里民国时期还是无人区,1954年发现石油,1959年,青海石油管理局迁至冷湖,从此有了人烟。自那以后,除了石油,还产芒硝、氯化钾、氯化锂和食盐,成为中国的重要矿区。1992年设县级行政区,人口2万。

怪!不知是否因为地下有宝藏才导致地质环境的荒寂?

你看,山清水秀人文荟萃,社会发达地区,往往缺乏丰富的地下宝藏。而像中东的沙漠,俄罗斯的北极(摩尔曼斯克),乃至眼下的冷湖,人烟稀少却地下矿产丰富。

走进冷湖镇,有限的商业设施,不多的民居。也许是因为沙尘,街上行人很少,看不到百姓。驱车观察,最大的单位竟然是监狱,办了一个有些规模的选矿厂。

到路边小面馆打尖,老板告知,刚才遇到的鬼城废墟是上世纪60年代的石油基地。当时那里有上万的石油工人,很是红火。90年代,那里的石油告罄,近百公里的花土沟发现了大油田,油城迁徙,留下了那片废墟。

(废墟)

吃饭间走进8个小伙,满身灰尘,一副石油工人的派头。问讯,原来是中石油西部勘探局的,大多是陕北人,近几年来到这里。年轻,有活力,很为自己的石油身份自豪。用他们的话说,这里苦,我们不怕,能挣大钱,过几年回家就能盖房娶媳妇。席间,老许哼起了《石油工人之歌》,他们很高兴,大部分人会唱,“……天不怕,地不怕,风雪雷电任随它,我为祖国献石油,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

看着这些年轻的笑脸,我有着一种莫名的感动。久违了,这60年代的激情!

(三)

中午14点半走出冷湖镇,前方不远就是花土沟。平坦的戈壁换成了猩红起伏的山丘。

花土沟得名不知是否因为这里的雅丹地貌,这里已是当年罗布泊覆盖的地区。如今,水泽干枯,风沙横行,剥走了一层层松软的表土,大地化出一道道沟壑,留下了无数猩红的矗立。土丘相连,组成一道道红黄间隔的色带,有些顶部盐碱包裹,奇特的白头,无边的苍凉寂寞。

拐上去新疆的路口,沿途可见断断续续的采油树,我们已走进油田。15点半难得天阴了,居然下了几滴小雨,给这多彩的土丘,扬灰的公路增加了一点润色。

17点半爬上一处高坡,进入花土沟。海拔3300米,气温15度。从这里看出去:左侧开阔的盐碱滩,尽头一脉高山,隐隐有积雪。那是祈漫塔格山,昆仑山的支脉。翻过去,那边是世界第三级——青藏高原。山前一池湖水,尕斯库勒盐湖,湖水富含钠、镁、锂、铯等金属离子,夕阳下虚虚幻幻,五光十色。

(油田)

 

右侧一道土梁,猩红伴着黑郁。密密麻麻的采油树。公路傍着输油管线伸延。

许天宁三年前来过花土沟,听他介绍,一条土塌塌的公路,有限的几座楼,没有像样的商业设施。想象中一片油田,一个指挥部,一个招待所。来了,还真大出意外。

不仅有油田指挥部,而且有乡镇政府,街心有职工文化馆,有公园绿树。漂亮的街道,繁华的商业区,现代的文体设施,新潮的居民楼。三条主街都有红绿灯,街道的名称也很有特色,油龙路、采油路、输油路。街上车多,不仅有出租汽车,私家车也不乏高档产品。短短三年,花土沟已不是个沟了,成了很有时代特色的小香港(当地人自称)。

入住茫州大酒店,外出参观,一个全新的小城。这里竟然有步行街,不仅商店云集,而且还有很现代的歌厅、发廊、舞厅、酒吧。走进一间盐浴SPA,花岗岩的地面,雕花的墙壁,有很时髦,很专业的姑娘服务。这里不忌讳,大刺刺的写着,销魂按摩、夫妻浴,价格从98元到688元不等。一个足疗40分钟收费188元,据说是西宁请的头牌姑娘。特别醒目的是,在那些高档饭店、洗浴中心附近,分布着一排排挂着红灯的小酒吧,小歌厅,一个高低档互补,颇具规模的红灯区。

饭店的服务生告诉我,油田富,石油工人有钱,这里美女多,大多是邻近的四川、陕西、甘肃的姑娘,石油工人和跑长途的司机,至少一半收入进了她们的荷包。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灯红酒绿有三、四万人口的小香港,20年前还是个不足千人的荒漠小镇。不仅没淡水,几乎是寸草不生。现在有了石油,从30公里外的阿拉尔把雪水用管线输入,花土沟有了生命。

(花土沟~小香港)

米兰古城的遗迹 7月26日

(一)

也许是闹了一夜,7点半了,花土沟仍是一派沉寂。奇特的是,在这年降水量不足50毫米的干旱地区,夜里居然下了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漉的,温度降到了7度。服务生说,这里“四季皆是春,一雨便成冬。”

加油,怪了,油田的油价不仅没低,反而高了,93号油一公升达到7.34元,在刚刚涨价0.14元的基础上又涨了0.12元。

(阿尔金山)

前行,不远就是新疆。两省交界,路况很差,越野车在土路上颠簸,时速降到了30公里。11点到伊吞布拉克,这里有一座石棉矿,一座旅店,有限的几栋沙土屋,一个荒凉的小镇,但很重要,有边检站,从这里向西就是新疆。

边检站全称边防检查站,其实从这里到国境还有近千公里。细看,验车口停着两列车队。一列是小型车,队列很短,一列是大型货车,队列很长。

边检并不意外,我们早有心理准备。来时就有朋友警告,南疆不太平,疆独分子活跃,前一个多月还发生过暴力抗法事件,据说对来往新疆的人员检查很严。特别对于老信的台胞身份,能不能进疆并不知道,以致我们是做好了万一不能进疆从这里走柴达木到格尔木一带旅游的准备。

真经过边检站其实很轻松,两个全副武装的武警,看上去很年轻,透着和气,察看了身份证,对于老信的台胞证也没提任何问题。听说我们来旅游表示欢迎,告诉我们,南疆很太平,旅游没什么值得担心。

可以看出,边检站主要不是针对来往的游客,更多是针对跑长途的大型货车。防止走私才是设立边检站的目的。

新疆的地貌,三山(昆仑山、阿尔泰山、天山)围着两盆地(塔里木盆地、准格尔盆地)。高山雪水浇灌,是典型的内陆绿洲经济。准格尔盆地南部边缘是西域古丝绸之路的北线,多是沙漠戈壁,八年前我曾经走过那里。今次是走西域古丝绸之路南线,穿行塔里木盆地边缘,那里有千古流传的罗布泊。

(干枯的塔里木古河道)

我查过资料,罗布泊古称“幼泽”,又名“蒲昌海”“罗布淖尔”,据说秦汉时期有十几条冰山河流注入,20000平方公里,烟水迷蒙,绿洲延续,分布着众多的西域小国,是个十分富裕的地区。

直到上世纪30年代那里还曾有3100平方公里的水面,仅次于青海湖。我的小学老师告诉我,那里绿波荡漾,水雾凄迷,汇聚着各种水鸟,大西北的膏腴之地。

也许是天候变化,也许是地理延革,更多的可能是屯垦人的努力,总之上世纪70年代这里干枯了最后的湖泊。从此大漠扬尘,成了生命的禁区。罗布泊只剩下一个称号,取之而代的是塔克拉玛干沙漠。

其实放开眼界,岂止是内陆的罗布泊。华北的海河曾是九大水系汇聚,也曾有一个怅怅洋洋的白洋淀,民国时期还是一条经常泛滥的害河,60年过去,认真看看,九大水系有长年径流的还剩下什么?

1949年以来,与天斗,与地斗,改天换地,修了5万多座水库,耗尽民力。结果呢?不仅海河,黄河、淮河流域水系也被破坏,河流枯干,徒增加了无数几近干枯的水库。于是有了引滦济津,引黄济青,终于有了南水北调。如今长江也筑起了大坝,云蒸雾霭,湿气靡靡的洞庭湖、鄱阳湖也出现了枯水危机。

前行,阿尔金山在甘肃、青海、新疆交界处打了一个折,围出了一片遍地盐碱的荒滩,有小型的沼泽。一路细雨蒙蒙,地表一层薄雾,遍地的骆驼刺,光亮亮的公路直指远山,泥点糊满了吉普车。

12点10分走进山谷,二翻阿尔金山。

漂亮!

高耸的山峰,沉降的峡谷,黑黝险峻的山体,路边一条混黄的小河。公路在峰峦间隙盘旋。上到3600米的岈口,迎面一座金字塔形的高峰,山顶有积雪,两侧峰峦排垯,参差错落。不同的是山体猩红,或如高墙,或如流波,大大小小的崖壁,猩红的底色,黑色的纹理,被翠绿的骆驼刺勾描切割,竟如天成的壁画。

(从这里走进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基地)

13点30到罗布泊一号桥,这里有标牌,前行220公里到罗布泊腹地,那里有1964年第一次原子弹试验基地。

老信来大陆买的往返票,有时间要求,来时就计算好,放弃进入原子弹爆炸故地。2点走进米兰,海拔降到900米,气温升到了25度。

记阿尔金山

一湾灰绿绕碧川,川上赤壁万千悬。

凭空生出冰雪岭,神工挥墨洒人间。

 

 

(二)

翻过阿尔金山,走进历史上的罗布泊。

2000年前,据说这里有36国之多。千百年的风吹沙侵尚留有遗迹的已不多。最著名的有楼兰古城、高昌古城、交河古城等,眼前的米兰古城遗址据考证就是古楼兰国首府伊循城故地。

史记这里地处罗布泊和阿尔金山交汇处,是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2000年前就有良好的灌溉系统,曾经商贾如云、人口繁密、佛寺林立,南北朝时期郦道元的水经注就有记载。

我们到来,已没有了昔日的繁盛,好在米兰河尚在流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36团驻扎这里,一片不大的绿洲。

路口有栏杆,一个看路的老人告诉我们,米兰遗迹一片沙漠,曾有游人进去陷入沙地,目前已杜绝参观。

不甘心,沿着绿洲边缘寻找。怪了,这里的住户大多是近年移居的河南人、四川人,并不知道近在咫尺的米兰遗迹。我们在枣林、棉田中寻找,总算找到一处土墙废墟。旁边一处院落,种满半米高的小枣树。看不见人,大门却敞着。走进去,主人不在,大声招呼,后院走出两个女孩,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八九岁,诧异的看着我们。

问路,姑娘告知,旁边废墟有条土路可以进入米兰遗址,可有一道铁门挡着,上面一把铁锁。再问,小女孩告知,她妈妈就是县文物局委托的看护人,要参观请去60公里外的县文物局开介绍信。

傻了!反复要求,小姑娘说可以打电话问她妈妈。

老许精明,三年前来过,见过她的母亲。电话联系,甜言蜜语,一通套磁,说好只在周边看看,居然说通了,小女孩开锁放行。

这是真正的沙漠,铁门内没有一丝绿意。没路,只见沙梁上一道坑坑洼洼的车辙。沿着沙梁前行,总算接近了一处遗迹。

没有古城,只见遍地黄沙,几堵残破的土丘,可见芦苇和黄土夯压得痕迹。许天宁说,两年前这里还能勉强看出房屋的山墙,坍塌的城垛,如今已很难看出城的模样。虽然门口立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招牌,可实在没什么好保护的。满目所见,戈壁、沙丘、土台、土柱,只有太阳肆虐,风声呼啸,好凄凉的景色。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依循古城?我们疑惑。

走进荒丘,偶然可见土墙下干枯脆裂的胡杨,千百年的风侵沙剥,流沙已把遗址淹没。很难想象,这里曾有一座规模宏大,集市寺院林立,商贾云集的楼兰古国。

没得可看,拍了几张照片回程,大麻烦来了。

(古堡遗迹)

我们接近遗址,车停在一道沙梁的底部,沙梁上结着一层硬壳。也许是停放了40分钟,越野车的重量把硬壳压出了几道裂纹,车在沉陷。老许发现了问题,可并没引起我们的警惕,还是上了车。小心的启动,几声轰鸣,车轮旋转,可车没动,只觉车身下沉,马上下车。

原来车轮的转动,几下就彻底破坏了硬壳,流沙从硬壳下冒出,轮子陷入流沙。

下车,减少份量,只留下一人驾车。锁住四轮驱动,再启动,黄沙飞腾,满目烟尘,车晃了几下,依然没动,车轮陷得更深,坏了!我们遇到了流沙层。

走时就有朋友警告,进罗布泊最危险的就是流沙。也听说过车陷流沙,车毁人亡的故事。也因此作了准备,开着专门进口的美国切诺基大吉普,八缸,4700CC排量,四轮驱动,想象着不会有问题,可我们还是错了。

作最后的努力,把车上所有的辎重卸下。用救援铲挖开沙土,用车里的衬垫包裹着从近旁找来的胡杨枝,一同塞入轮下,再由分量最轻的丁大夫驾车。我和老许、老信三个男人,在两侧用力往上抬车。

做好准备,一声号令。瞬间,吉普车怒吼,四轮快速转动,黄沙、胡杨枝被车轮卷出,狠狠地抽在脸上。屏住呼吸,拼命的推车,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没戏,车连晃动都不晃动,四个轱辘只是空转,黄沙已经没过车轮。

干粉一样的黄沙,卷着天,裹着地,我们三个男人就像从沙堆里爬出来,满身黄尘,只剩下眼睛两个黑洞。

坐在黄沙上喘息,细看,其实有两个轮子已经不转。这辆车电脑控制,可以根据车轮对地面的压力自动分配动力。事实上,底盘已经触地,车轮已经不起作用。知道,自救不可能了,唯一的希望,寻找外援。

打电话,居然没信号,其实这里离刚才走进的铁门不过四公里。彻底绝望,只剩下一条路——走回去寻找帮助。

老信和丁大夫看车,我和许天宁走上大漠。

已经5点,太阳偏西,可强度一点没减,汗都晒干了。好在车上有瓶装水,一边喝水,一边跋涉。两个土人,脸上被汗冲出一道道泥沟。太阳在下火,刺得人睁不开眼。越走越沉重,汗和着泥流进嘴中,一股酸涩。许天宁愤愤地说:“还想着花一万块钱穿越罗布泊,给我一万块钱请我都不去。”互相看看,笑了,真是从没有过的狼狈。

踉踉跄跄,总算看到了那座土院。站在院里大喊,小姑娘出来,吓了一跳。好在小姑娘见过世面,告诉我们,以前也有同样的事发生。给妈妈打电话,“两个叔叔都成土猴子了。”妈妈告诉我们,这里有沙漠救援,想象救援怎么也得几千元,这里人厚道,电话联系结果,还真有公道价格,250元出险。

小姑娘邀请我们进屋歇息,可如此狼狈,怎能走进屋里?小姑娘聪明,拿出一个西瓜,我们蹲在院里狼吞虎咽。

聊天。小姑娘是三门峡人,当地人多地少,不好生活。取消了人民公社,管制松了,很多人跑到了新疆。受他们影响,十年前和爸爸、妈妈、妹妹一同来到这里。这里地多,好生活,留了下来。她告诉我,她今年高考,报考伊犁师范,妈妈想让她进城,当老师,吃公家饭。她的理想是将来到伊犁教书,全家都搬到伊犁,伊犁是新疆最好的地方。目前正在家等通知。

36团除了一批老农垦大都是近十几年迁来的河南人,四川人,都是汉人,周边也有不少维族村落。她上高中在库尔勒市,那里是农二师师部,学校也有维族孩子,关系都不错,没有多少矛盾。她们来得早,地也分得多,四口人50亩地,这几年迁来的人更多了,他们把地租出去,收入还不错。这里过去种棉花收入高,前几年棉花掉价,不行了,改种哈密瓜。可哈密瓜不好保存、运输,这几年又改种大枣。若羌光照强烈,昼夜温差大,大多是沙土地,适宜大枣生长。这里,一级大枣收购价50元一斤,二级也在30元以上。大枣好种,种下枣苗,两年嫁接,三年就可收获,兵团有专门的技术员推广辅导。种得好的一亩地可上千斤,一般人家有个十几亩地,一年就有三五十万收入。大枣好保管,运出去就是抢手货。今年大枣杨花时收购的人就来了,按亩给订金,如今连我们这些种枣的人都吃不上枣,全运内地去了。

她们刚来时很苦,自己开荒,很多人熬不下去,又回了河南,熬过来的就好了。我们问起当地的治安,她说挺好的,团里有武装连。36团附近有维族村落,也在学习种大枣,浇灌用水都是从兵团的渠里引,维族和汉族关系不错,生活也好,不像喀什,没有恐怖活动,她希望留下来,这里再差也比河南强。

谈话间救援车还真来了,一辆大型宽胎拖拉机,一个四川眉县张姓的小伙子。小伙子厚道并不多言,只问了陷车的位置。正要启动,小伙的媳妇来了,拦在车前,一再声明,要先交钱。这下还真为难了,我们匆匆走出沙漠,并没穿外衣,没钱。一再声明钱在车上,也许是看我们是两个老头,而且如此的狼狈,不像骗人,千叮咛万嘱咐她的老公,到地方先收钱再拖车,隐隐感觉似乎有前人行骗。

(沙漠救援)

很快来到陷车地,老信和丁大夫正在打蔫。

到底是专门干这个的,拴上钢丝绳,没几下车拖出了沙窝,谢天谢地,总算脱险。回程小张告诉我们,你们没经验,走错了路,向东有一条老路,翻过两公里外的那道沙梁,还有很多遗迹。

 

难怪我们疑惑,陷车地只是依循古城边缘,我们看到的只是毛皮。

有了车就有了底气,尽管老信犹豫,我还是决定开过去,万里之行岂能失之于跬步?况且是千年遗失的依循古城!

(古城遗迹)

前行,车上沙梁,一片豁然,好大的气势:眼前几平方公里的戈壁,土台、土墙、土柱、坍塌的建筑隔离分立,沙海中孤单单十几座孤岛,最东面一道逶迤延绵的损毁城墙,伊循古城凄迷。

步行走近遗迹。也确实只是遗迹,每处“孤岛”都不大,不过残墙土丘,矗立戈壁。每处遗迹都孤单,与相近的遗址相隔近百米。最吸引人的是一处孤零零的土台,上面一座圆柱形中空的土屋,保存得很好,也许是佛寺的痕迹。所有残存的建筑都已很难看出以前的功用,不知著名的“右翼天使壁画”出土在哪里?

眼下,夕阳西下,残红泄地,静悄悄的大漠猩红空寂。只有一波波沙痕,一处处孤岛,拉着长长的阴影,我们像走在月球上。

能想象吗?这里曾经水天一色,碧波千里;曾经战旗猎猎,堡垒林立;曾经驼铃叮当,商旅不绝;曾经是横穿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沙漠的始发地。

俱往矣,大汉的雄风,盛唐的奢靡,西域的千娇百媚只剩下这万里空寂。

米兰感怀

沙尘如波,断台如继,夕阳浅照残垣密。无边荒野走沙丘,一线绿痕天边续。

流沙沉车,黄尘沐浴,唤起乡民齐努力。一声欢呼起沙窝,欢声笑语满戈壁。

(米兰军墾36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