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滇藏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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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第一湾 Av5.o Tv1/800 Iso125

4月21日

5点30天还黑暗,广场篝火余烬未息。青年人闹了一夜,刚刚消停,我们起了床。

昨晚听一个北京哥们儿“老孟”介绍,从丙中洛往上游有一条小路,正在修。此路太窄,仅够一辆轧路车工作,必须在修路工人上班之前通过。

老孟是个独行侠,属于“驴族”,在北京搞建筑设计,经常一人独自外出。走遍西北、西南的山山水水。他的爱好和我近似,摄影,旅游。

约上老孟穿过丙中洛,六点多通过修路段,走向秋那桶。江面窄了许多,两侧山挤向江心,怒江一下跌入深谷。

转过“石门”,怒江在这里甩了一个湾,前面就是“雾里”寨。“雾里”,地图上译为“五里”,可我却以为“雾里”更贴切。

清晨,天还蒙蒙,江面一层淡淡的薄雾,怒江在这里划出一个圆,圈出一片斜坡。斜坡深处,隐隐约约的麦田,竹林拥簇。一条山溪从竹林冲出,蹦蹦跳跳、跌跌撞撞,在怒江边洒出一片银白的晨色。

“雾里”正在苏醒。晨风中,牛铃轻摇,炊烟飘动。不知名的山花装点着傈僳人的木屋。这里的木屋漂亮,原木结构,木墙、木门、木窗。最醒目的是屋顶,一色的青灰石板,像鱼鳞,层层相扣,晨曦下润润的流光透着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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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里”村的清晨 Av3.5 Tv1/800 Iso16oo

“雾里”虽美,可我们志在滇藏交界的怒江高谷。车到“秋那桶”,有边境派出所的民警登记。从这里出去,已走出云南,再向上30公里就是西藏的察隅,一片中印接壤的山谷。

出了“秋那桶”,旅游路中断,江边半山有一条从岩壁上凿出的小路。这条小路大多数地图不会标明,就是本地的大号地图也不过一条虚线。

沿小路攀行,一条陡峭的峡谷。外靠千尺绝壁,内临百丈激流。路面坑坑洼洼,碎石遍地,隔不远就有坍塌的路面。小耿小心翼翼,边探边走。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山势明显在上升。低头俯瞰,怒江横冲直撞,激起一线白浪。仰头上望,雪山衬着蓝天,在白云下探头。

最醒目,对面山崖松林,一条条白练似的瀑布。水涛的轰鸣震荡着山谷。10点多,阳光穿过崖顶打上高高的崖壁,一脉清浅的薄雾。

走走停停,寻寻觅觅,路在江崖上扭曲。有一处,竟是瀑布直接跌落路面。顶着瀑布穿过,车冲洗的干干净净。

我们不得不时时停下,步行探路,再指挥车一点一点过渡。这条路空山绝迹,杳无人烟,沿途只见几处放弃的木屋。奇怪的是,有放养牲畜的围栏,圈着几只猪,但见不到人影。总算找到一户人家,千呼万唤就是不出头。也难怪,好容易敲开门,是个妇女,却一句汉话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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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罗雪山下的怒江 Av3.5 1/320 Iso125

这里木屋大都在江边,有绳索和对岸相连。江面窄,也就二三十米,套上溜索一滑就到对岸。我们见对岸山上有人犁田,呼喊,说不清,互相招招手。又走了半个多小时,见到一个傈僳汉子,打听地名,告诉我们:“那恰罗”,前面就是察隅的地面。问还有多远,回答还有一公里,确实不远。继续前进。没想到摸索了一小时又遇到一个傈僳汉子,却告诉我们还有两公里。这才明白,这里的百姓其实对距离没有明确的概念。

爬行了近一个小时,一处山崖绝壁下两排木屋。男主人不在,女主人30多岁,穿着灰暗的看不出色彩的上衣。一个女孩,穿着一件不合体的大衣,头上顶着一块旧布。女主人勉强会说汉话,她告诉我们,察隅还要走两小时,估计有五公里的山路,我们已经进入西藏地面。

女主人很腼腆,说话有些迟钝,她告诉我,她家是怒族,五口人,丈夫和妈妈都出门了,只留下她和两个孩子。她有两座房,一处做饭睡觉,一处储物。问她生活情况,只说有五亩地,其它说不清。

走进堂屋,四壁空空,只有几个小板凳,正中一个火塘,坐着一口铁锅,灶底的浓烟在屋内弥漫。拐进储物间,竟有个小货架,摆了些蜡烛、香烟、啤酒,令人惊奇的是竟然有几桶可口可乐。这里人烟罕至,不知这些商品怎么来到这里,又卖给谁?

此行只在探幽,不在进藏,既然到了西藏地面,打道回府。

回程的路上,遇到一处木屋主人。一个傈僳族汉子,正在堂屋煮猪食,满屋浓烟。屋主56岁,很健谈。他住在下游20几公里外的“秋那桶”,这里只因有几亩山地,盖了一间房,养了一群羊和几只猪,隔三岔五过来照顾。这里猪、羊有圈,并不封门,任由猪、羊自主觅食,自由出入。几只小狗和猪羊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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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那桶”的傈僳汉子 Av5.0 Tv1/8 Iso1600

男主人很有意思,也许很久没人交流,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他的语言系统明显有些陈旧。他向我介绍:他是民兵,人民公社时受过军训,很自豪。他说:你们从北京来,是公家人,全国人民是一家,我们有毛主席、周总理、邓小平领导。说着话锋一转,你们公家人,要搞旅游,回去和你们领导商量一下,把我这间小房子买下,公家用。问他多少钱?回答三四万就可以,随后极尽夸张地介绍这处房子地势多好,地基多结实,言下之意买了绝不吃亏。我没好意思打断他的美好念头,含糊应承着,临走他一再叮嘱要尽快答复。

下午回到“秋那桶”,才发现,进山容易出山难,轧路车正在施工,山路堵死。无奈,成全我走进了“雾里”小村。

最后补充一句,这篇游记是2008年的记忆。到2015年,丙中落到西藏察隅的公路(丙察察线)已经通车,2017年铺上了柏油。已经升级为国家二级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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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雾里”的小道 Av5.6 Tv1/80 Iso160

(47)  雾里的思考

“雾里”距县城60公里,距丙中洛乡十几公里,是这一路见到的最集中、最漂亮的村寨。如今旅游公路已修到了离村一公里的地方。这里没有电,没有手机信号,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清晨,我们曾从怒江对岸观察过“雾里”,可真要进去,却不容易。进村要绕到上游三里远,过一座桥,再顺怒江东岸走山崖小路回返。说是山崖小路毫无夸张,路不仅窄,仅可通马帮,而且险,有一段凿在山崖。人通过要低头,就像钻一条敞开的山洞,怒江就在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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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卖掉的小学校 Av5.0 Tv1/640 Iso160

“雾里”,一面倾斜,分散居住着20几户。一条水泥板路,连接着密密的芭蕉和毛竹。小麦正在灌浆,绿茵茵、毛茸茸,一条山溪奔突。蹦蹦跳跳,闪闪烁烁,小村有了灵气。

听到“丁丁”的斧凿声,循声过去,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汉子正在盖房。一根烟拉起了家常:这是一户怒族家庭,主人姓李,全家五口人,妻子、两个孩子和哥哥。

小李的哥哥不会说汉话,40多岁的汉子,穿着一件旧军服,蓬头垢面,蹲着闷头吸烟。小李说,他的哥哥还没结婚,家穷,讨不起老婆,这种情况大多数寨子都有。

小李精干,汉话也说的好。听他讲:雾里只有两户傈僳族人家,剩下都是怒族。村民靠种田谋生,但田地少,每人也就一亩。而且是沙质地,贫瘠漏水,存不下水肥,种不成水稻。

这里虽然水源丰富,但没有灌溉设施,靠天吃饭。年成好时,一季能打200多斤小麦,秋后还能收400多斤苞谷,勉强够温饱。

前几年还能采摘、贩卖些山货、草药。这几年取消了统购统销,山货全靠散商收购。现在散商很少进山,卖草药要背到十几公里外的丙中洛。收购价压得很低,忍痛贱价出让,还不够工本。山民也没了积极性。

养牲畜可以赚钱,但养牲畜要有劳力,要人去放。这里山野,有狼、狗熊,又不许打猎,经常丢失牲畜。

过去还可以砍些林木卖到山外,如今封山禁伐,自己用料也要乡里批准。前几年在山上还可以开些荒地。现在退耕还林,全都放弃。听说政府会給补贴,可现在一分钱也没给。(我在来的路上听说,县城附近的村寨大都给了补贴。)

无奈出去打工,又没手艺,没文化,语言也不通。经常干了一年一分钱也拿不到。小李自己就曾经两次上当,干了一年,年底找不到老板,老板逃回了四川。

小李还是有收获的,在县城打工六年,钱没挣到,可熟悉了汉语,长了见识,学了木匠手艺。可城市不容他,那里没有他的根,没有办法,只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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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根蓝塑料管连着一台小发电机

他想学乡里的汉人,在“雾里”搞旅游开发。他知道“雾里”很美,有旅游前途,可他没有本钱,更没有关系。他告诉我,镇上的旅游设施都是县乡干部和外地汉人联手打造。

但他不想放弃,他认为旅游可以赚钱,而且公路就要修到村口。他希望路通了,有游客能住到村里,就盖起了现在这座木屋。可村里盖房同样不容易。钱不够,他想用便宜点的水泥、石棉瓦材料,可乡里不允许,只能按乡里要求盖原木、石板顶房,说是为的旅游景观统一。他看上去有些泄气,想挣钱,又苦于没门路。他看到外面的世界在变,但看不到自己的前途?

我跟他说,要培养孩子读书,将来走出大山。小李告诉我,村里原有一个很好的小学校,前几年,村干部已把学校卖掉。如今孩子们上学要到六里路外的“秋那桶”,每天往返,上学很难。上中学就更难,要到60公里外的县城。这里的孩子基本都是读完小学就休学。

我问两个20多岁的青年,他们都是上了小学就回家,每天除了种地无事可做,娱乐就是打牌、喝酒,看上去很懒散。

我们来游“世外桃源”,可“桃源”里的人却不想在“世外”,他们想“入世”,想挣钱,可又能去哪里?小李非常无奈地对我说:“我们想出去,可哪里要我们”?

这里已没有多余的土地,可这里的人又只能靠土地生存。城里人不许山民砍树,开荒,不许当地筑坝发电,想保持这里的“原生态”,想从“原生态”中找到旅游的乐趣。可曾想过山民的感受?山民的生活无出路,生态问题就解决不了。上午我们走进“那恰罗”,那里有很多偷伐的原木,就是最好的证明。

几年来,我在中华的大地游走,深知中国西部农村的贫困。特别是在西南大山区。

这里,1951年开始农村“社会主义改造”。30年过去,民国时期形成的社会结构破坏;教会曾经建立的学校关门;西方传入的葡萄酒酿造经济中断。如今人民公社又失败。最让他们寒心的是,山外正在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可他们被甩在了外边。就说旅游,本是当地最有发展前景的资源,却被官家垄断,与小李这样的底层村民无缘。

改革开放,发展商品经济。为城市资本和农村劳动力的结合找到出路,促成了经济的发展。30年,国家经济实力增长了8倍。但遗憾的是,经济的高速发展没有造福底层农民。他们既没有因为私有化形成自己的资本积累(土地市场化),也缺乏最基本的技能培训。就是走进城市,也无法避免户口管制,“低端人口”的排斥,农民甚至没有最基本的人权。农民一没财产,二没技术,三没保障,一个社会两种境遇,会有什么结果?

比这里好的发达地区的农村,农民50%以上离开了土地,生活70%依靠打工收入。一旦经济出现波动,农民工就要向农村回流。而小农经济已无力承载农民的人口压力,就会在城市边缘形成政府管控之外的流民社会,产生巨大的社会问题。也许这一问题才是决定中国现代化成败兴亡的宿命。

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的青年,特别是男性青年已大都会说汉话。这里虽然没有拉进“大电”,但村中的那条小溪却提供了水利。有点办法的人在山溪上筑个小坝,用直径不到20公分的塑料管引水到发电机,一般从1000瓦到3000瓦不等。电力虽然很不稳定,电灯、电视时明时暗。可总算看到了外面世界,青年人的眼界在拓宽。

公路就要修通,电视已然看见,下一步还会有手机信号、电脑网络,山区注定要变。问题是,面对这种变化,政府和每一个不在山区生活的有责任心的公民应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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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贫简陋的怒族人堂屋 Av2.8 Tv1/4 Iso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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