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晚9点半走进重庆,夜宿沙坪坝。
重庆实在是个说不清的城市。有人说,重庆是最不四川的四川城市。真得吗?四川古称巴蜀,也有巴蜀一家的说法。可既然区分了巴和蜀,就说明巴蜀文化有差异。差异在哪?很多!从语言到饮食,从肤色到身高,都有细微差别。可我以为,重庆人和成都人的最大差异在性格。
客观的说,现今的四川人大都是移民后代。明末,张献忠进川,史称“屠蜀”,何为屠蜀?就是费尽心机屠杀蜀地人。8年下来,蜀人十不余一。清初,大量北方人向四川移民。最重要的一支,沿着长江移民重庆,有相当的客家人,很大一部分来自巴东。
近代抗日战争,重庆是陪都。从北方逃难重庆的难民和北方军人在50万人以上。抗战胜利,相当一部分留在当地。这还不是主要的,毕竟成都人、重庆人大多都是移民后代,尽管来源不同。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重庆是大山区,百姓生活更艰苦,又是有千年传统的水码头,袍哥文化代代相传,养成了好勇斗狠的豪放性格。遇事爱打抱不平,动不动就拳脚相加,几句话过来就开始称兄道弟。这和温文尔雅的成都人有很大不同。
一定意义可以说,重庆浓缩了近代中国。怎么理解?重庆是中国西部受西方文化和民国文化影响最深的城市。因为领导过抗战,做过战时首都。经历了对日宣战,重庆大轰炸,和美英协约国联盟,代表中国接受西方列强废除对中国的不平等条约,代表中国出席开罗会议,见证了日本投降,见证了中国第一次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它付出的太多,经历了专制家国向半法制党国的转化,也见识过半法制党国文化向民国文化最初的过度。抗战后期,重庆一度繁华,西方文化在这里普及。那时的美军俱乐部,后改为“皇后舞厅”,有最好的西式装饰,最好的西餐,最好的西洋乐队。是当时政治、文化、时尚的中心,达官贵人成双结对出入,重庆引领着一时潮流。
解放后,由于曾经的历史,重庆经历了最残酷的政治清洗,最典型川东镇压反革命和土改,杀人无数。随后不断的政治运动,一代知识人受到打击,重庆迅速衰落,失去陪都气象,文革前,就是在四川也堕入二流。
我和重庆的最早的交集在文化革命。1966年10月,大串联走进这里。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西南政法学院。正是文革初起,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消息漫天飞舞。几乎每天都有大叛徒、大内奸、大工戝被揪出,人心惶惶。我们一路从南京、上海、广州、昆明走过来。亲眼目睹了各地文革的动荡,重庆最极端。
那是个混乱的年代,重庆市政府已经摇摇欲坠,两派正在夺权。一切尚未见分晓,人心思动。重庆街头到处是戴红箍的绿色人流,红卫兵押送着“走资派”在大街上游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雄伟的胜利碑,由于是国民政府为纪念抗战胜利而建,被砸毁。红卫兵的“完蛋广播站” ,声嘶力竭的播放着《八一五战歌》。
怎么会叫“完蛋广播站”?它的全称:“重庆反到底革命造反派完蛋就完蛋革命造反广播站”。如此的名称,真的吗?真的!不要觉得惊讶,也不要觉得可笑。这个名字有出处:取自林彪语录,“在需要牺牲的时候要敢于牺牲,包括牺牲自己在内,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一响,老子就死在战场上”。
你听过《八一五战歌》吗?它是八一五革命造反派的战歌。我录几段歌词在这里,你体会一下那时的疯狂:
“八一五革命派勇敢战斗,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决不丢!可挨打,可挨斗,决不低下革命头。敢造反,敢革命,革命到底不回头。打黑帮,破四旧,不获全胜誓不休!”
我们那时就住在大学教室,半夜,对立派别的红卫兵用大喇叭拼命的嘶吼。我们从北京来,普通话、黄军装、红袖标就是通行证。自然成了两派争取的对象。每天被邀请参加各种活动。其实,批判谁?批判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也不关心。只是被那些大学生裹挟着随波逐流。很快,我们看出了门道,脱下军装,躲开两派争斗。走进游山玩水,参观渣滓洞、白公馆、红岩村的队伍。
那时的重庆,陈旧的街巷,阴雨绵绵,湿漉漉的街道。扎着堆的小门脸、小商店,爬不完的石台阶。遍地的纸屑、垃圾,人潮汹汹,就是个不消停的不夜城。
半年后,发生了著名的“重庆大武斗”,2万人死于非命,有了全国第一座“红卫兵烈士陵园”,埋葬了400多具骸骨。
重庆的历史大起大落,说不清。简单说,半个世纪过去,改革开放,重庆焕发了青春。1997年全国人大再一次确定重庆为直辖市。2009年1月,国务院发布《关于推进重庆市统筹城乡改革和发展的若干意见》,确定重庆为“国家统筹城乡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几乎一夜之间重庆暴富。10年不到,成为中国西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最大的工商业城市。2017年我最后从这里路过。晚上,霓虹闪烁,半天灯火,繁荣的无法言说。重庆又有了陪都气象。
重庆的故事太多,一篇游记说不清。况且,我这次走进重庆,是2004年的春天。西部大开发的口号刚刚提出,改革的春风已从东南沿海吹入,山城正在蛰苏。我从沙坪坝的金美宾馆望出去,明亮的路灯,闪烁的霓虹,人影瞳瞳。重庆在忙乱兴奋中新生。
走上大街,已经半夜10点,沙坪坝灯火通明,我们走进一家只有5张桌子的小饭馆。这是那种临街敞开的店铺,灶台垒在街外,摆一张面板,吊一盏气灯,就是厨房。这里卖一种“铺盖面”,把一两多重的面团醒好,拉成人脸大小、园园薄薄的面饼,煮在锅里,一张一碗,放上面酱,吃在嘴里柔滑,香纯,很有特色。两块钱一碗,又经济、又实惠。
走进店铺,里面黑乎乎、烟腾腾,一股甜腻腻、咸忽忽的人味。靠墙一张高桌,摆着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挤着七八个大小伙。披着衣服,边抽烟,边议论,说话就象吵架,底气十足。问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回答,等你们吃完,好休息。怪了,再细看:墙角立着铺板、竹杠、旁边堆着绑绳、铺盖。询问才知,他们就是著名的“棒棒军”,晚上打烊后,就在这里打地铺睡觉。棒棒来自周边农村,在山城靠给人搬运货物、行李谋生。他们告诉我,好的时候可以有100、200百元收入,不好的时候一分钱也挣不到。
重庆变了,宾馆对面的歌厅,彻夜笙歌,霓虹闪动。重庆还没走出落后、贫穷,看看这些棒棒和他们的生活。纯粹的经济体制改革,短短几年,已开始导致两极分化。今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