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再出发,香格里拉 2005年3月19日

去年秋,携友人在川西北横断山旅游,15天走了6000公里。野性的山河,奇异的民俗,全新的体验,每天都在兴奋中,写了四万字的游记。从那时起就计划再一次走进川西,从那里向南,经香格里拉南下昆明,走遍横断山区。 

香格里拉是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上世纪初写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的虚构地名:一个神秘祥和的佛教天国。小说面世引起争论。争论什么?哪里是真正的香格里拉?

一个世纪过去,争论没有结果。香格里拉却深入人心,成为美丽祥和的代称。旅游经济兴起,云南、四川、西藏抢着注册。三年前云南中甸“抢注成功”,更名“香格里拉市”。

抢注归抢注,可争论依旧,人们仍在寻找那个被詹姆斯描述的“地球的肚脐”。上穷碧落下黄泉,几十年过去,没有结果。可争论有了共识:广义的香格里拉就是川、滇、藏三省交界地区。那里有太多的美丽和神秘,特别是三江并流(金沙江、澜沧江、怒江)。1988年,三江并流被国务院定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前年,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目录》。 

清晨6点,与影友马卓新、许天宁、耿少峰一车出发。仲春的华北,杨树含苞,柳树飘絮,麦田一派新绿。走出北京,村庄连着村庄,工厂靠着工厂,高速路旁楼房密集。最引人注目,路旁的高墙,刷满标语口号。我对这里的口号熟悉。近五年来,曾经的“严禁”、“打击”、“狠抓”一类的政治口号,逐渐被“经济”、“教育”、“和谐”的劝导代替。

9点,走进徐水县。徐水,现在的年轻人多数不熟悉,可我们那代人熟悉。熟悉什么?“一个共产主义的神话”。我摘录点当年《人民日报》的记忆:1958年8月四日,毛主席到这里视察。县委汇报:当年3个月修建水库190座,全县平均亩产粮食20000斤,皮棉5000斤,一棵白菜500斤、一只猪1000斤。

也就是在这次视察,当县委提出学习苏联,农业社更名“第八瀑河农庄”,伟人一语定音:“还是叫人民公社好”。从此有了“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为纪念伟人这次视察,还流行过一首歌曲:“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这里也从此更名“八四人民公社,八四大队”。

我为什么对这段历史熟悉?

也是缘分。文革中,响应那时中央文革小组号召。1967年5月,我和五个人大附中的同学来到这里,向贫下中农学习。学习什么?如何革命教育!

真是个荒唐的岁月,城里的中小学校已经停课,我们却被派到乡下学习。怎么“学习”?大讲集体劳动的意义,动员农村的孩子“学农”,组织他们给大队养猪场打猪草、积肥。农村的孩子,天天学农,家家养猪。大队的猪场一片残破,没什么新奇,孩子们都跑回了家。“社员”不让自己的孩子“到学校学农”,“教育革命”流产,变成了农村对我们的教育。

那是个很特殊的村庄。因为领袖参观更名。光更名还不行,遵照领袖教导,建设共产主义新村。请城里人设计,建了九幢楼房,一座假山,一座喷水池,几个花坛。300多户村民被拆了老屋,集中在楼房住宿,过上了“共产主义新生活”。

我们来时已是人民公社成立7年后。多数农民已搬回自己的老屋,“共产主义新农村楼”还在,只是人去楼空,荒凉破败,到处是瓦砾垃圾。楼房只剩几座空壳。假山、喷水池早成了废墟,墙上有标语:“大炼钢铁”,“人民公社是铁打的江山,金饭碗”。

有意思的是,墙上还有依稀可识的人民公社规划图:当中,一座大花园。四周,一排排楼房组成的四合院。整齐的房舍,开阔的街道,有幼儿园、学校、医院、公园、体育场、电影院、公共食堂和供销社;外围是工厂、仓库、养猪场和鱼塘;再外围,有飞机场、铁路和平坦的农田。

我们有幸被大队安排住进新农村楼。这里尚余一户人家,一对憨厚的夫妇。他们领我们走进“新农村楼”:单砖的墙体,简易的框架,一排单间,没有单元,房门挂着肮脏的门帘。既没厕所,也没厨房,更没暖气,根本就没上下水。上厕所要到楼外。

进屋,土坯盘的炕,一面墙裸露着红砖,三面墙用白灰水粉刷,挂着几张残破的奖状。二楼以上都空着。一楼多数房间成了鸡窝,猪圈。有一间厨房,垒着土灶,摆着风箱,屋角一口水缸。满屋的灰尘、秸秆,鸡屎、猪粪。房间有框无门,窗户就是个窟窿,烧水时从那里排烟。我们住进一间空屋,四处漏风,最奢侈居然有一盏随时可能停电的电灯。那个年月农村能用上电就是奇迹,房东告诉我,是沾了毛主席的光。

正是文革,保定地区两派武斗,夜里经常听到枪声。这里离县城近,农民保留着赶集的传统。那时到处造反,管制放松。社员偷着做豆腐、粉条、鞭炮、笤帚到集上出售。我也是在那时知道了豆腐、粉条、鞭炮是怎么做的。那时农民的生活很苦,我们吃派饭,整天的玉米渣粥,有颗葱佐餐就很不错。实在饿了,跑到粉房找点豆渣,粗拉拉的一股豆腥气,也是佳肴。

那次出行两个多月。我们骑车走过很多村庄,在徐水、安新、高碑店一带流浪。文革中的白洋淀,水面开阔,芦花飘荡,到处可见水鸟翱翔。  

38年过去,“人民公社”已经作古,“共产主义新农村”也成了笑料,徐水已然大变了样。最令我不解的是:一场历时半个世纪的革命,一个久经考验的政党。怎么就缺乏基本的常识?能产生“人民公社”、“文化革命”这样的怪物?造成了几代人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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