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告别萨马街,一路下坡,走进农区,村镇渐多,5点走进扎兰屯。
扎兰屯,非屯、非镇。宽阔的街道,繁华的商街,密集的人口,一座15万人口的县级市。
走进来,内蒙的县城结构大体差不多。市中心清一色的文化广场,周边,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的办公楼。办公楼外侧是商业街,商业街向外才是居民区。扎兰屯的市容很平庸,可扎兰屯的二人转很火爆。入住旅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二人转广告。
吃了饭,走进旅馆顶楼。一座大厅,排列着上百张椅子。一个舞台,霓虹闪烁。开演,第一个节目就吓了我们一跳。
民间文艺演出,有什么可怕?太低级、太庸俗、太黄色。乍从北京走进这里,完全没想到。
中国的传统戏剧,源自宋元,博大精深,历史悠久。民国以来,西方文化流入,大城市和乡村文艺表演明显分流。大城市受贵族和海外文化影响,时兴京剧、话剧、歌剧、电影、夜总会。乡村流行的多是地方戏剧,在这里就是“二人转”。插科打诨,黄色笑话,可着劲地比较下流。
解放,面对文化分流,如何管理?当权者诉诸延安整风。遗憾的是,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方针只针对大城市,重点是受过近代文明教育的知识份子。
细想,20世纪的文化治理,有两个纲领性文件。一个是1942年毛泽东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另一个是1979年10月,邓小平发表的《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
前者结束了意识形态在党内自由争论,自由表达的传统。确立了领袖对意识形态,文艺政策的绝对控制。提出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目标,打开了以阶级划线,思想控制的牢笼。
1956年,领袖试探性地提出“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很快演变为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 以阶级斗争为纲” “ 文艺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 ,“知识越多越反动”。意识形态的控制,最终演变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1976年粉碎四人帮。经过胡耀邦发起的真理标准讨论,1979年, 邓小平在第四次文代会上发表《祝词》,对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宗旨做了调整。提出解放思想,建立理性、宽松、成熟的文艺管理理念。否定了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路线,确立了新的文艺政策的基本原则和文艺治理的基本方向。
讲着扎兰屯的“二人转”,怎么就讲到了文艺路线的演变?因为“二人转”和文艺路线有关系。
解放后,围绕文艺路线。从批判电影《武训传》,胡风反革命集团,到吹捧样板戏,斗争一直没断。可那是上层的斗争,与民间无关。我有切身体验。
我清楚的记着,1958年随父亲回晋东南老家。那已是反右斗争第二年。夜晚,住在小县城的大车店。
那时的大车店,两侧是大通铺。当中一条过道。我隐隐记得,一个铺位一晚一毛钱。是那个年月,男人们出门最便宜的旅店。那时,没有电视,没有娱乐,一盏昏暗的灯泡,聚着一群光棍汉。大眼瞪小眼。反正没事,大家凑钱,瞪出了个“二人转”。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接触小县城的夜生活。其实就是黄色笑话加低俗表演。唱词表演都围着裤裆转,一男一女在过道里犯贱。特别是大家起哄,要求唱“十八摸”。唱到高潮,男人们起哄,把女人拽上床,这个捏一把,那个掐一下,男人们图个刺激,女人图俩钱。那是我最早见到的二人转。
没想到,文革结束已经36年。期间经历了“真理标准讨论”,“实践美学讨论”,“朦胧诗”、“意识流小说”、“先锋派话剧”、“现代舞”、“ 新音乐”等等。文艺创新几起几落,可这一系列阳春白雪的文艺实践,没能深入民间。让二人转成了精,走上扎兰屯饭店。
应该看到,文艺推向市场。必然会引起文化价值与经济价值的冲突。“一切向钱看”的后果,必然是迎合大众。而在这大兴安岭的腹地,大众的审美情趣并没有超过我曾经经历过的1958年。
看看现场:一个不大的礼堂,十几排座椅,前排是简易沙发,后排是简陋的靠椅。舞台灯光明亮,挂着几个气球。背景,一束大红的牡丹,当中题词,“花开富贵”。
票价从10元到40元不等。有50多人出席。能看出,大部分是当地人,年轻人多。
开幕,强烈的灯光,刺耳的音乐,尖声的呐喊,一股浓雾喷出。一个光着上身,穿着三角裤衩,剔着阴阳头的青年。手持话筒,声嘶力竭的呐喊。嘴里絮絮叨叨,快速的吐着唱词,不时的磕头、打滚、旋转。不知为什么,把暖水袋,套在嘴上,一边吹,一边喊,不时的喝水、吐痰。随着暖水袋的膨胀,台下的观众吹着口哨,拼命的摇着塑料巴掌,大声鼓噪,巨大的声浪搞得人发懵,终于暖水袋吹破,一阵欢呼,可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表演?
二人转不能没女人。我小时看到的二人转,大多是中年妇女,现在不同了,换成了小姑娘。也许有二十岁,浓妆艳抹。一男一女有说有唱,当众拥抱,摸乳调情,还一件一件的脱衣裳。随着观众不断的欢呼,终于光着上身的男人抱住几乎脱光了的女人,从身后做出性交动作,全场如醉如痴,就像是在集体做爱。难以想象的是,最疯狂的是台下的一些十几岁的小姑娘。
随后都是类似的表演。不同的是,女人有的穿洋装,有的穿旗袍,有的似在表演脱衣舞,有的以说唱为主,也有传统二人转的折子。最震撼:这里居然还流行“十八摸”,一边唱还一边摸奶,掏档,听听他们的歌词:“左看杨钰莹,右看宋祖英,仔细一看养汉精”。
还有一些调侃警察,“公仆”的段子。扮警察的青年,歪戴着警帽,光着膀子,系着红领带,满口脏话,不是“鸡”就是“鸭”,一惊一乍。还从兜里掏出避孕套,一气吹破,说不尽的放荡下作。
有青年光着膀子,满身酒沫的背诵“大悲咒”;表演“铁锤砸睾丸”;一气喝24瓶啤酒,让人难受的不是喝酒,而是一脸盆的啤酒,一会儿洗手,一会儿擤鼻涕,最后还一口气喝下去,低俗的让人作呕。
台下吸烟、喝酒、叫嚣,台上调情、蹦跳、犯贱。人可以低俗,可也不能到拿自己作践的程度?
这是怎么了?当代青年怎么到了这一步!是权力的引导?还是金钱的诱惑?是欲望的膨胀?还是社会人格的堕落?
可什么是社会人格?又是什么决定了社会人格?我们的精神价值,我们的生活方式到底怎么了?
我想说,扎兰屯的青年人,请你们记住;一个人自己不要尊严,谁又能给你尊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