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认识的刘文辉 2004年11月2日

第一次,1966年7月,文革兴起。一向治学严谨,师道尊严的人大附中,出了“修正主义”。校长和老师被揭发出太多说不清的问题。几乎是瞬间,都成了资产阶级。刚满15岁的我被告知: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可怎么才能不继续?停课,造反,打烂一切旧秩序。学校贴满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大标语。

学生造反和刘文辉有什么关系?很快就有了。那时为了标榜革命,大人、孩子都积极加入红卫兵,紧跟中央文革。跟他们干什么?首先是“破四旧”,抄资产阶级的家。作为人大附中的红卫兵,我们被派往东单金鱼胡同,在那里,遇见了刘文辉。 

北京素称:“西贵东富,南贫北贱”。金鱼胡同满清时多住内务府官员,大都是阔大的四合院,很贵气。解放后,这些四合院大多被新政府没收,分给民主人士和民国遗老。有背景的人多,自然成了“抄家”的重点。

我们来时,一座座大宅门,贴着标语。敞开的门内,身穿军装的红卫兵随意出入。看得见,这里的富户大多已经被查抄。台阶上堆着绸缎衣物,华丽毛皮,说不清的金银首饰,最多的是书画,有些已经付之一炬。一些老人低着头,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口。有红卫兵在院子里用锄头翻地,据他们说:这里地下埋有地契和电台。看看已经查抄的差不多,没地方插手。有本地人悄悄告诉我们,前面有一家是国民党的大官,将军府,我有了第一次和刘文辉的际遇。

这是一座大宅院,前宅后园,有廊有厦。我们到来也不知是第几拨。院子里凌乱,花坛挖了个大坑,显然已经有人抄过。几个下人模样的人迎着我们。 经过一番交涉,一个老人走出。

老人矮个子,白净面孔,有些谢顶,很沉稳,穿着睡衣。我很奇怪,这一带乱的七荤八素,他自己的家也被查抄,他却在睡觉,毫不在意。他把我们让进客厅。很客气的问我们从哪里来,有什么事。我们的头目说,查抄封资修。随即问他在哪工作,谁是领导?我清楚的记得,他高声告诉我们,“在国务院工作,周总理是领导。”并一再声称自己是老革命,1949年就领导过西康省和平起义。他说,他的子女比他参加革命还早,都是党的干部。

我惊讶。有高中的同学反驳,“49年起义算什么老革命?”大约是旧军人出身,又系国民党起义将领,和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说不清,也无从说起,因此不再言语。只是交待,哪几间房住的是子女,哪几间房住的是下人,应不在抄家范围。

我印象中,我们也宣布了一些抄家纪律。只抄刘文辉自己的住处,不涉及下人和子女。我至今没搞清,什么是封资修?抄家究竟有什么依据?我们只是根据自己的偏好,把高跟鞋、化妆品、金银首饰、外国杂志作为资产阶级。古董字画、茶壶酒杯、各种彩釉花瓶作为封建主义。我清楚的记着,有一条银质的腰带,镶着宝石,很靓丽。被不知哪来的红卫兵挥舞着,拿在手里。用今天的眼光看,凡是美好的,艺术的,贵重的,都属于资产阶级,都在抄家砸碎之列。那时的年轻孩子,不知道历史,不知道好歹,没有审美能力。受中央文革小组蛊惑,不知毁坏了多少文物珍奇。

当夜我们就住在了刘家客厅。那年头阶级斗争为纲,很警觉。喝的水,吃的饭都是从外面带入。晚上休息,男生睡沙发,挡在门口。女生睡地毯,圈在中间。我记得曾手持一根铜镇尺,一夜没松手。刘家没几个人,很安静,倒是我们紧张了一宿。能留下印象的,一个铺着地毯的大客厅,摆着一架钢琴。一间乒乓球室,墙上挂满照片。傍晚,有一个讲四川话的老保姆在后院烧火,引起我们的警惕。查问结果,不像“变天账”,一些佛教经书。

 记得没抄走什么东西。第二天,打了一张收条,拦了一辆车,把东西送到海淀分局。一段荒谬的经历。

    第二次,三个月后,大串联来到成都。当时,红卫兵在大邑县举办大地主刘文彩“收租院”展览。一座很大的庄园,迷宫一样的院落。庄园的旧宅,陈列着收租院的泥塑展览。我能记得的:地主收租,大斗进小斗出,拷打佃户,私设水牢,欺男霸女,生活糜烂。记得有一个细节,说刘文彩吃鸭子不吃肉,只吃鸭璞,当时以为太奢靡。以致后来,每当吃芥末鸭掌就想起这段经历。

    那个时代,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到处可见阶级斗争展览。记得参观刘文彩庄园的人很多,排着长队。离刘文彩庄园不远有一座同等规模的庄园,紧闭大门。有人告诉我,那是刘文彩的哥哥刘文辉的庄园。我想起在北京见到的那个穿睡衣的老人。竟然和大地主刘文彩是亲兄弟,我很惊讶。从心里增加了对刘文辉的关注。

    第三次接触,半年后。上海一月风暴,掀起全国性的造反夺权。文化大革命陷入无穷尽的武斗。大人都去斗争,学校停课。我们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躲在学校。偷偷的读书。读书还用偷偷,大多是那个时代的“禁书”。有一套全国政协出版的“文史资料”,有对民国时期“大邑三杰”刘湘、刘文辉、刘文彩的描述。内容很丰富,简直就是一部四川民国史。

    我从那里知道,刘文辉保定军校出身,参加过辛亥革命。北伐时,拥护联俄、联共、扶住农工的新三民主义,被蒋介石封为“国民革命军24军军长”,陆军上将。先后做过四川、西康两省主席。出乎我意料的,刘氏叔侄,那个时代就是大地主、大军阀。可资料记载,他们不仅为四川百姓做过很多好事;而且抗战时,率部出征,川军在抗战时发挥过超强的作用。最不可思议那里还记载,刘文辉帮助过共产党和红军。1949年刘文辉率所部在雅安起义。解放后曾任林业部长。看来老将军自称老革命所言不虚。 其弟刘文彩作过川军将领,复员还乡,积极捐钱办工业、办商业、办学校,支持抗战,做过很多善事。和我一向的认知大不相同。

    最让我惊讶的是,查看我父母所在的62军军史:刘文辉所部国民革命军24军,1950年起义,与我父母所在解放军62军合编,紧接着出川,参加抗美援朝。他们竟是一个部队的!

    1966年我还小,少不更事。虽与老人对面,却无法交流。39年过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细思量,将军安在乎?中央文革小组安在乎?曾几何时的大是大非、已被时代淹没。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

    真的是过眼烟云吗?我们还欠着对那段历史的反思,对那场浩劫的批判,对千千万万类似刘文辉老人的忏悔和道歉。可没有忏悔,就不会有整个民族的醒悟,即使中国有了经济发展也很难进步。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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