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3月19日 星期六
又出发了,目标川西南、滇西北,那里有个美丽旖旎的名称——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是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上世纪初游历滇西北、川西南著书《消失的地平线》为这一带起的名称。前几年滇西中甸镇更名香格里拉,概念有些混淆。其实,作为旅游意义的香格里拉远不是一个小小的中甸镇可以概括。也难怪,当年英国人詹姆斯游历记录的并非只是中甸镇,他所谓的“地球之肚脐”的理想国指的是川、藏、滇三省交汇三江并流(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地区,是横断山区的总称。
去年秋,携友游历川西北,15天走了6000公里。博大的风光,奇异的民俗,全新的体验,每天都处在兴奋之中,以至动起笔来,写了近四万字的游记。横断山区特定的环境使它保留了许多古老,也就蕴藏了无尽的新奇和思考。去年从川西新都桥镇向北经松潘北上兰州,今次计划从新都桥镇向南经香格里拉、三江并流南下昆明,把横断山区走遍。
清晨5点50分与影友马卓新、许天宁、小耿四人一车出发。还是上次的行头,不同的是,许天宁兄替换了文元老弟。这一替换,故事也就多起来,首先是行动迟缓,大包小包,其次是丢三落四,一出门就发现胶卷忘带了,又回返,总算7点30走上了高速路。
也许是因为人类来自自然,来自高山大川,也就有个共同情结,从深山荒岛寻求理想的国度。在中国有“桃花源”,在欧洲有“乌托邦”,而香格里拉正好顺应了这一情结:那里山高,人被极度压抑,自然也就更博大、更神密:那里山高、温差变化大,植被也就更丰茂、更旎丽;那里山高、交通闭塞,保留了很多中古时期的文化,雾里看花也就更富于诗意。有神密,有旎丽、有古远、有诗意,也就有了特殊的旅游圣地。
近百年来,西风东渐,文化趋同已成世界潮流,现代文化的浸润最终消化了民族文化的抵抗,传统在流逝,中国以不可想像的速度现代化。那里闭塞,还保留着很多传统文化风俗,可以更多地找到一些历史的影子,趁西部大开发尚未全面展开,快去香格里拉,把它拍下来,记下来。
9点了,仲春的华北大地,柳树含苞,杨树挂角,麦田一片新绿。这一带人烟稠密,村庄连着村庄,工厂靠着工厂,高速路旁,到处是青砖灰瓦的新房。邻路一侧的墙上,刷满广告标语。我经常在这里走动,眼看着曾经遍布的“严禁”、“打击”“狠抓”一类的政治标语已让位于“人人是形象,个个是环境”、“家和万事兴”、“要规划用地”、“诚信打天下”、“搞好农电改革,减轻农民负担”这类带有劝导性的口号,时代毕竟不同了。
车外是徐水县,1967年5月,我曾在这里搞过一个月“教育革命调查”。真是荒唐岁月,那时城里的中小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一年多,无育可教,我们却跑到这里推动“教育革命”。怎么“革命”?组织孩子“学农”,给大队养猪场打猪草,积肥。农村的孩子天天学农,家家养猪,大队的猪场没什么新鲜,一片残破,就都跑回了家。我们动员了几次,讲了不少集体劳动的意义,可“社员”不让孩子们“上学”,结果“教育革命”变成了农村对我们的教育。
那是个很特殊的村子,1958年8月4日,毛泽东曾到这里视察“人民公社”。因此还流行过一首“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的歌曲,村子也因此大变,改名“八四大队”,盖了两栋三层的“共产主义新农村楼”,村民被强迫集中到楼里,过“共产主义新生活”。我们去时已是7年之后,楼房只剩个空壳,简易的框架,单砖的墙体,一没厕所,二没厨房,根本没上下水,不知当时的“社员”是怎么过的。我们有幸住进“新农村楼”,楼房已空,多数农民已搬回没拆掉的老屋,楼里只余两三户。记得房东是一对忠厚的老人,在二楼用土坯垒的炕,一面墙是裸露的红砖,三面墙用白灰水粉刷,算是装修。记得墙上挂着几张残破的奖状。一楼多数房间成了猪圈、鸡窝。一间厨房,垒着土灶,摆着风箱,一口大锅,屋角一口水缸,满屋的烟灰、秸秆,鸡粪、猪屎,房间有框无门,窗户就是个窟窿,残破不堪,还不如现今的烂尾楼。住上三楼,四处漏风,最奢侈的是居然有一盏随时可能停电的电灯,那个年月农村能用上电一定是沾了毛主席的光。
那时文革已经开展一年,正在深入农村,保定地区两派武斗,夜里经常听到枪声。县城仍然有集,农民做豆腐、粉条、鞭炮、编笤帚到县城去卖,我也是在那时知道了豆腐、粉条、鞭炮是怎么做的。那时农民的生活很苦,我们吃派饭,整天的玉米渣粥,有颗葱佐餐就很不错。实在饿了,跑到粉房找点豆渣吃,粗拉拉的一股豆腥气,也是佳肴。那次出行我们骑车走过很多村庄,在徐水、安新、高碑店、涿州一带徜徉。38年过去,“人民公社”已成历史,“共产主义新农村”已成笑谈,徐水已然大变了。
11点14分车过漳河大桥,一公里左右的河床,水脉枯竭,黄沙滚滚,只见一片片梭梭抖动的衰草。沿途永定河,子牙河,大清河都是如此景象,海河九大支脉已名存实亡。眼前的这条漳河发源于山西省左权县太行山腹地,源头有清漳、浊漳两条河。1970我到左权当兵,那时的清漳河,100多米宽的河床遍布卵石,一米多深的水流清澈激荡。雨季激流滚滚,旱季低吟流淌。每年8月,上游石匣水库放水,一尺长的草鱼、鲢鱼窜满河床。山西百姓不吃鱼,拾来的鱼喂猪,便宜了我们这些当兵的。从石匣村到当年八路军总部所在地麻田镇,100多里。沿河村庄不断,漳河水清粼逶迤。每年5月,河滩两侧麦田生绿,菜花飘黄,槐花、梨花白生生的维护着村庄,空气中一股沁人心肺的甜香。那时的麻田镇漳河水穿村而过,盛产水稻。每到夏季,清风柔柔,溪水淙淙,稻浪滚滚,蛙声阵阵,一派江南景象。那时的漳河就像个梦,直到为“农业学大寨” ,“红旗渠”引水下山的隆隆炮声惊醒。
那是一个激情错位,英雄辈出的年代。太行山到处是巨石垒就的“农业学大寨”,“人定胜天”,“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千军万马炸山毁林、垒堰造田,漳河两侧成了战天斗地的战场。我曾几度下乡检查“农业学大寨”工作,特别是在泽城公社后山大队“蹲点”。
后山村坐落在太行山巅,一个只有50几户的自然村,村庄很分散,一条沙石土路通往山下。村里最现代的建筑是一排砖房的小学校,一间教室,两间平房,只有一个教师。我住在学校,刚进村不了解情况,王老师为我打来一盆水洗脸,洗完随手泼在地上,王老师非常可惜。第二天早上,我出去挑水,王老师告诉我水井很远,你挑不了,我不以为意。没想到竟走了近两里山路才看到山泉汇聚的水塘。这下惨了,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一路歇了十几次,好容易到了学校,一桶水只剩个桶底,从此,整整半个月,我再没洗脸洗脚。
这里缺水,平时饮水靠水窖,水窖满是孑孓、虫子,喝水碗底一层尸体。赶上天旱,水窖干枯,只能下山挑水。为修渠引水,我曾随民兵十冬腊月钻在石窝里开石,两手震的开裂流血。后山是老区的模范村,村长支书都是60多岁38式的老党员,整天钻在石窝里采石。除了修渠还要造大寨田,垒石堰挑土垫地,造一块大寨田要很多人力,我因此知道水土对山区百姓的意义。很多年后,出了一部影片《老井》,拍这部反映山区百姓吃水艰难的影片的外景地就离后山不远。
后来就来了河南林县人截断清漳河,开渠引水。那时山腰上到处是标语红旗,炮声隆隆,飞沙走石,千军万马战太行。到处都有“铁姑娘,老愚公,钢铁汉”的身影。大标语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愚公移山,造福子孙。”悠悠20多年过去。2001年我携妻重游故地,漳河几近干枯,只剩满河床的卵石黄沙。当年的“老愚公”多已作古,子孙后代又是否受了益?
那代人为了“理想”,付出了超常的牺牲和努力。“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结果,水渠修了,青山秃了,人牺牲了,可漳河不再了,一个多么巨大的历史悲剧。
也许正是这一系列旷古未有的历史悲剧奠定了当代思想解放的基础,奠定了一个民族从底层开始的觉悟。才有了后来的安徽农民的摁着红手印的责任田契约,才有了联产承包,乡镇企业,和汹涌的民工潮,一个民族从它的底层开始了汇入世界潮流的涌动。愿这条漳河能随着人们的觉悟还自然本来面目,再度清流万里。
15点20分车到信阳,温度升到11度,开始进入丘陵地区。这里的梯田,底层种水稻,上层是茶山,民宅多换成尖顶瓦房,墙上的标语、广告,明显少于河北、豫北,商业气氛较淡。
18点离开京珠高速,奔往宜昌,天已渐暗。路边是湖,进入千湖之国。一天走了1 3小时,行程1300公里,晚8点到湖北潜江市留宿。
夜观潜江,一个有些规模的小城,商业虽然繁华,没什么特色,倒是市中心有曹禺的塑像,这里是曹禺的家乡。
